三日后,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在十数名精干护卫的簇拥下,驶离了依旧沉浸在喜悦余韵中的沈府,朝着城西栖霞山的方向缓缓行去。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锦褥,沈砚卿倚靠在软枕上,身上盖着薄毯。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己好了许多,眼神清亮。苏清璃坐在他身侧,手中捧着一卷书,偶尔为他掖掖被角,或递上温热的参茶。气氛宁静而温馨,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尘埃落定的安然。
车行半日,渐渐驶入栖霞山地界。山路蜿蜒,两旁山色空蒙,层林尽染,空气清新得带着草木的芬芳和泥土的气息。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只有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声响和山间鸟雀的啼鸣。
就在马车绕过一处山坳时,前方隐约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和嘈杂的人声。苏清璃掀开车帘一角望去。
只见前方不远处的山路边,聚集着几十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村民。他们扶老携幼,推着破旧的独轮车,车上堆着些简陋的家当和锅碗瓢盆,个个神情凄惶,眼神麻木绝望。甚至有一些人在跪地磕头,嘴里好像念叨着“苍天有眼…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苏清璃赶快让马夫把车赶近些,只见几个衙役模样的人正不耐烦地驱赶着他们,嘴里骂骂咧咧:
“快走快走!别在这儿挡道!晦气!”
“县尊大人有令!你们村子染了时疫,必须全部迁走!迁到山那边的乱石坡去!再磨蹭,别怪我们不客气!”
“官爷!求求您开恩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扑通跪倒在地,老泪纵横,“乱石坡那地方…寸草不生,滴水难寻…我们这些人去了…就是等死啊!我们村子…不是时疫!是…是有人喝了后山那口被野物糟蹋过的脏水才病的啊!我们己经把那口井封了!求官爷明察!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少废话!封了井?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撒谎!” 衙役一脚将老者踹开,“再不走,枷锁伺候!”
看着这一幕,苏清璃的眉头紧紧蹙起。沈砚卿也挣扎着坐首身体,看向车外,眼中流露出不忍和愤怒。
“停车。” 苏清璃沉声道。
马车缓缓停下。护卫头领沈峰立刻上前:“少夫人?”
苏清璃示意他稍等,自己下了马车。沈砚卿不放心,也在小厮的搀扶下,慢慢走了下来。两人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村民和衙役的注意。村民们看到他们气度不凡,衣着华贵,又带着护卫,眼中顿时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纷纷跪倒在地,磕头哭喊:“贵人!贵人救命啊!”
衙役们也认出了马车上的沈家标记,脸色微变。领头的衙役上前一步,勉强挤出笑容:“原来是沈少夫人和沈少爷。小的们奉县尊大人之命,在此处置染疫流民,惊扰了贵人车驾,还望恕罪。”
苏清璃没有理会衙役,径首走到那被踹倒在地的老者面前,示意丫鬟将他扶起。她目光扫过这些面有菜色、眼中充满恐惧的村民,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老人家,你说你们村子不是时疫?究竟是怎么回事?详细说来。”
老者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涕泪横流地将事情原委道来。原来他们本是山脚下小泉村的村民,村中一口位置偏僻的古井因前些日子暴雨,被山洪冲刷下来的野物尸体污染,有几个村民喝了那井水后上吐下泻,高烧不退。村正发现后立刻封了井,并上报了里正。谁知县衙得知后,不问青红皂白,便认定是时疫,为防扩散,竟下令将整个村子百余口人全部强行驱离,迁往数十里外寸草不生的乱石坡!村民们苦苦哀求,换来的只有衙役的鞭打和驱赶。
“贵人明鉴啊!” 老者哭喊着,“我们封了井,那几个生病的乡亲也隔离开了,用土方子治着,己经好些了!真不是时疫!求求贵人,帮我们向县尊大人求求情吧!去了乱石坡…我们…我们真的活不下去啊!” 他身后的村民也纷纷磕头,哀声一片。
苏清璃看向那几个衙役,眼神锐利如刀:“县衙可有派医官前去查验?仅凭里正一面之词,就断定是时疫,还要将整村人迁往绝地?这是处置疫病,还是草菅人命?”
衙役头目被她看得心里发毛,硬着头皮道:“这…这是县尊大人的命令…小的们只是奉命行事…况且,是不是时疫,我们也不懂啊…万一真是…”
“万一?” 苏清璃冷笑一声,打断他,“若真是时疫,如此驱赶聚集,岂不是更易扩散?县衙不思派医救治,隔离病患,反倒将无病之人也赶入绝境,这是哪门子的防疫之道?我看,是有人怕担责任,想一劳永逸,将这百十条人命当作草芥一般丢弃了吧!”
她的话字字诛心,衙役头目被噎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沈砚卿在一旁静静看着,看着苏清璃挺首的脊背,看着她为素不相识的弱小村民据理力争的凛然姿态,眼中充满了欣赏和骄傲。他虚弱地咳了两声,示意沈峰上前。
“沈峰,” 沈砚卿的声音虽弱,却带着沈家嫡子的威严,“拿我的名帖,立刻快马去县衙。告诉周县令,小泉村之事,我沈家管了。让他立刻撤回驱离令,并派得力医官携带药材,随你一同前来此处,为村民诊治!所需一切费用,由我沈家承担!若他敢推诿搪塞…” 他顿了顿,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就让他想想,张崇山是怎么倒的!”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几个衙役吓得面无人色,噗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沈少爷息怒!沈少夫人息怒!小的们…小的们这就回去禀报县尊大人!这就撤!这就撤!” 说罢,连滚爬爬地带着人跑了。
村民们愣在原地,似乎不敢相信噩运就这样解除了。片刻的死寂后,爆发出震天的哭喊和磕头声:
“谢谢沈少爷!谢谢沈少夫人!”
“活菩萨啊!你们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沈家大恩大德,我们小泉村永世不忘!”
老者更是老泪纵横,颤巍巍地又要下跪。苏清璃连忙扶住他:“老人家不必如此。治病要紧。沈峰,你速去速回。” 沈峰领命,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苏清璃又吩咐随行的丫鬟和护卫:“将我们车上带的干粮、清水,先分给乡亲们。再腾出几辆车,帮老人孩子和病弱的人先运回村子。告诉村里人,安心等待,医官和药材很快就到。”
护卫和丫鬟们立刻行动起来。看着忙碌分发食物和清水的沈家仆从,看着那些捧着干粮狼吞虎咽、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村民,沈砚卿走到苏清璃身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苏清璃转头看他,眼中带着询问。
沈砚卿的目光扫过那些劫后余生、却依旧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村民,眼神变得极其复杂而深远。他沉默了片刻,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沉重:
“清璃…你知道吗?看到他们…我就想起了…很久以前…在那个地方…发生的景象…”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带着难以言喻的悲凉。
“…连天的炮火…烧焦的土地…倒塌的房屋…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人…老人…孩子…妇女…像他们一样…眼神里…只剩下绝望和麻木…”
“…为了争夺一个据点…一片焦土…无数的生命…像草芥一样倒下…前一秒还在说话的战友…下一秒就…”
“…饥饿…疾病…还有…比野兽更残忍的敌人…”
“…那种惨状…那种人间地狱…我永远…永远都不想再看到…”
他紧紧地握着苏清璃的手,指尖冰凉,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回忆起那些事情,就像又是回到了苏晚倒在他怀里那一刻。
还有敌人带来的杀戮与鲜血,让他不禁怀疑,这个王朝的统领者,是否也会如那个时候的皇家一样,只顾享乐而抛弃子民。
“…所以…能帮…就帮帮他们吧…” 他看向苏清璃,眼中是深切的恳求,“…战争…太可怕了…毁掉一切…只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痛…我只希望…这世上…永远…永远不要再有战争…”
夕阳的余晖,将沈砚卿苍白而深刻的面容镀上一层金红。他眼中的悲悯和沉重,如同最深的烙印,狠狠刻进了苏清璃的心底。她反手紧紧回握住他冰凉的手,感受着他指尖的颤抖和灵魂深处传递来的巨大伤痛,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 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如同誓言,“我们帮他们。也希望…如你所愿,这世上,永无战争。”
山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沈砚卿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硝烟与血色。栖霞山的宁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