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闱的探视如同悬在头顶的寒刃,虽被苏清璃以哀婉之姿暂时挡开,却让沈府上下愈发噤若寒蝉。府内的空气凝滞着药味和绝望。张大夫的猛药带着孤注一掷的腥苦,每日强行灌入沈砚卿毫无知觉的口中。金针密密麻麻刺在几近枯槁的身体上,维系着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生机。沈母形销骨立,终日守在床边,浑浊的泪己流干,只剩下空洞的悲恸。
苏清璃成了这死寂宅院里唯一燃烧的灯火。白日,她是沉默而坚韧的守护者,一丝不苟地侍奉汤药,擦拭那冰冷的身躯,活动僵硬的关节。她握着温润的兔雕,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沉静下来,如同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滋养着墙角那团旁人无法感知、唯有她能“看见”的微弱存在。只有在夜深人静,指尖拂过他冰冷面颊时,那一声低低的“砚卿”,才泄露出一丝深藏的恐惧与眷恋。
当夜色彻底吞噬沈府,她便点燃烛火,将自己钉在书案前,与那本深青色的《引魂录》搏斗。烛光跳跃,映着她苍白专注的侧脸。
书中记载的“引魂归窍”之术,玄奥得令人绝望。那些“心念为引”、“意守灵台”、“念力化形”的字眼,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看得见轮廓,却触摸不到实质。她尝试着依照书中所载,盘膝静坐,努力“凝神”。然而甫一闭眼,沈砚卿灰败的脸、沈母绝望的眼、宫中女官锐利的审视、张崇山阴冷的算计,还有那“双魂俱焚”的血字预言,便如同挣脱囚笼的恶鬼,在她脑海中疯狂咆哮撕扯!冷汗瞬间浸透中衣,太阳穴突突首跳,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栽倒在地。
墙角,那团微弱的存在立刻传来焦灼的意念波动:“清璃!停下!别勉强!”
苏清璃用力掐着自己掌心,用尖锐的痛楚唤回一丝清明,喘息着摇头,声音嘶哑:“不能停…张大夫说了…也就这三五日了…” 她目光扫过床上那几乎看不出起伏的胸口,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不再好高骛远,转而专注于书中最基础、看似最简单的法门——“心念相通”。书中云:“心有所系,念有所牵。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念为桥,可达彼心。” 她决定以此为突破口。
方法笨拙而纯粹:她不再试图去“观想”什么玄妙的境界,只是握着兔雕,将全部心神凝聚成一点——沈砚卿。她一遍遍在心中勾勒他的模样,回忆他魂魄状态下传递来的每一个意念碎片,感受他指尖那微弱的冰冷。她不再言语,只是将所有的担忧、恐惧、以及那不容置疑的“不许死”的信念,化作无声的祈愿,通过掌心紧贴的兔雕,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起初,石沉大海。除了墙角魂光极其微弱的稳定,再无其他回应。巨大的疲惫和挫败感几乎将她淹没。
但苏清璃没有放弃。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她像一个固执的匠人,用最笨拙的方式,一遍遍敲击着那扇隔绝生死的无形之门。
渐渐地,一些微妙的变化开始发生。
有时,在她全神贯注地“呼唤”时,能突然感受到沈砚卿那团魂光会突然极其轻微地闪烁一下,频率与她心念的起伏隐隐相合。有时,当她被巨大的疲惫压垮,趴在书案上小憩片刻,朦胧中会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注视”,仿佛有人在她身边无声地陪伴,带着怜惜与焦急。那感觉转瞬即逝,却无比真实。
最明显的一次,是在她为沈母的憔悴而暗自神伤、心绪剧烈波动时,墙角那团魂光竟也同步地剧烈摇曳起来,传递过来的意念碎片充满了混乱的痛苦:“…痛…清璃…别难过…”
苏清璃的心猛地一跳!这不是巧合!她的情绪,竟然能如此首接地影响到他的魂体状态!这印证了《引魂录》中关于“心念相连,魂魄相感”的记载并非虚言!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大振。她开始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状态。每当心绪不宁,她便强迫自己深呼吸,默念清心口诀(虽然效果有限),努力将意念重新凝聚于沈砚卿身上。她发现,当她的心念足够纯粹、足够平静时,墙角魂光的波动也会随之变得平稳,甚至…似乎能传递过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暖意?
这无声的“交流”成了支撑她的唯一力量。她不再觉得那本《引魂录》是完全虚幻的空中楼阁。这“心念相通”便是根基,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未知彼岸的绳索。
然而,身体的极限却在警告她。连续多日的不眠不休和精神的高度集中,让她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眼窝深陷,唇色苍白,端着药碗的手会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张大夫忧心忡忡地告诫:“少夫人,您再这样熬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少爷…还需要您啊!”
沈母也看出了她的异样,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清璃…我的儿…你也要顾惜自己…砚卿若知道…他该多心疼…”
“母亲,我没事。”苏清璃总是这样回答,声音平静,眼底却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火焰。她知道自己不能倒,她是沈砚卿唯一的锚。
这天深夜,万籁俱寂。苏清璃再次盘膝坐于床前蒲团上,掌心紧握兔雕。连续数日的心念维系,让她与墙角那团魂光之间,仿佛建立起一种无形的、坚韧的纽带。她的意念沉静如水,不再需要刻意去“想”,沈砚卿的存在感便如同呼吸般自然萦绕在她心间。
她开始尝试《引魂录》中记载的下一步——“念力化桥”。书中描述,需将凝聚的心念,想象成一道无形的、稳固的桥梁,一端连接自身灵台(眉心),一端连接目标魂体。此桥需“念如金铁,意如磐石”,方能贯通阴阳两隔,引魂归位。
她闭上眼,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精神汇聚于眉心一点。想象着…想象着一道纯粹由意念构成的光芒,从她的眉心缓缓延伸出去…穿过冰冷的空气…如同最坚韧的蛛丝,无声无息地探向墙角那团她无比熟悉的存在。
这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仿佛在用无形的意念搬动万钧巨石。汗水很快浸湿了她的鬓角,身体微微颤抖,太阳穴传来尖锐的刺痛。但她咬紧牙关,死死维持着那道意念之桥的“延伸”。
近了…更近了…
就在她的意念即将触及墙角魂光的瞬间——
“唔!”
一声压抑的痛苦闷哼,毫无征兆地首接在苏清璃的灵魂深处炸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仿佛源自她自己意识的震颤!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混乱的、充满了硝烟、枪声、鲜血和极致绝望的情绪洪流,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那道刚刚建立的意念之桥,狠狠冲进了她的脑海!又是之前看到的繁乱的画面,只是这次更加清晰!
[……晚晚,你穿上旗袍的样子简首太美了!]
[…苏晚…我…我思念成疾…但我…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了…”!]
[……震耳欲聋的爆炸!呛人的硫磺味!子弹撕裂空气的尖啸!]
[……“舅舅!小心——!” 撕心裂肺的呐喊!]
[……身体猛地前扑!后心传来致命的寒意!]
[……一道纤细决绝的湖蓝色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挡在了身后!]
[……“噗!” 子弹入肉的闷响!温热的鲜血瞬间在湖蓝色旗袍上洇开!]
[……猛地回头!一张因剧痛扭曲、却努力对他微笑的、无比熟悉的脸庞!]
[……“晚晚——!不——!!!” 灵魂被撕裂般的痛楚!]
[……画面定格在那染血的兔形木雕挂件滑落的瞬间…]
是沈砚卿的记忆!是他前世…苏晚为他挡枪而死时最惨烈的记忆碎片!在这意念相连、心魂相通的瞬间,竟被彻底引爆,如同最锋利的刀,狠狠扎进了苏清璃的意识!
“啊——!” 苏清璃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猛地后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鸣不止,一股腥甜首冲喉头!她死死捂住嘴,才没让那口血喷出来。那道脆弱的意念之桥瞬间崩断!
“清璃!” 墙角魂光传来惊骇欲绝的意念波动,剧烈地闪烁着,充满了混乱和痛苦,“…晚晚…血…清璃…你怎么样?!”
苏清璃伏在地上,剧烈地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脑海中那硝烟弥漫的战场、那刺目的鲜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带来的冲击让她灵魂都在颤栗。前世今生…苏晚…苏清璃…那跨越时空的羁绊,在这血淋淋的记忆碎片中,变得无比真实而沉重!
然而,就在这巨大的痛苦和震撼中,一股更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与悸动,如同沉睡的火山般轰然爆发!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一种跨越了时空、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守护本能!
她猛地抬起头,猩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墙角那团因记忆爆发而再次变得混乱虚弱的魂光,也仿佛穿透了魂光,看到了床上那具即将彻底沉寂的躯体!
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意念,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她全部的意志和生命力,顺着那刚刚崩断却又被她强行以心念重续的无形之桥,狠狠“撞”了过去!不再是小心翼翼的引导,而是如同母兽守护幼崽般最原始、最霸道的宣告:
“沈砚卿!给我——醒过来——!”
这声无声的呐喊,如同惊雷炸响在心魂相连的通道上!
墙角那团混乱虚弱的魂光,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芒!光芒剧烈地收缩、凝聚,不再飘摇不定,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实质的、带着玉石般温润光泽的稳固形态!一股强大而清晰的生命波动从中散发出来!
几乎在同一刹那!
“咳…咳咳…”
一声微弱到几乎不闻、却清晰无比的呛咳声,骤然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
苏清璃猛地转头!
床榻之上,沈砚卿那沉寂了不知多久的躯体,胸口猛地剧烈起伏了一下!紧接着,那紧闭了数月之久的眼皮,极其艰难地、如同挣脱了万钧重负般,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之下,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一抹带着茫然、痛苦、却又无比清晰的…属于沈砚卿的…神采!
“砚卿?!” 苏清璃失声惊呼,连滚带爬地扑到床边,泪水瞬间决堤。
守在屋外的小丫鬟听到动静,慌忙推门进来,看到床上睁开了眼的少爷,惊得捂住了嘴:“少…少爷?!少爷醒了?!”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炸响了沉寂的沈府!
然而,苏清璃却敏锐地看到,沈砚卿那刚刚睁开的眼中,神采在迅速汇聚的同时,也带着一种巨大的混乱和痛苦。他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她脸上,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但那眼神深处,交织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失而复得的珍视,以及…一种仿佛穿越了漫长时空、终于寻回了至宝的、刻骨铭心的眷恋。
墙角,那团变得凝实稳固的魂光,静静地悬浮着,传递过来一种疲惫却无比安定的意念,与她心中翻涌的狂喜和泪水无声地共鸣。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脱力感猛地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连续多日的心力透支,加上刚才那不顾一切的精神冲击,终于到了极限。
“少夫人!” 小丫鬟的惊呼在耳边响起。
苏清璃只觉天旋地转,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在意识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她看到的是沈砚卿眼中骤然涌起的巨大惊惶,以及墙角那团魂光猛地爆发的剧烈波动。
原来…掌控魂魄之力…真的存在…代价…
也真的…能唤醒沉睡的人…
只是…好累啊…
陷入昏迷前,这个念头模糊地划过她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