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效率，快得令人心惊。
不过半个时辰，从芦苇荡带回的脚印拓本，便在庞杂如蛛网的情报中，被精准地锁定了来源。
所有线索，都指向了京城南街最负盛名的一家绸缎庄——锦绣坊。
萧临渊决定亲自前往。
他坐在锦衣卫驻地的上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落在一旁静立的虞晚舟身上，语气是一贯的命令式：“你同去。”
虞晚舟清冷的眸子抬了抬，未置一词。
萧临渊像是看穿了她无声的抗议，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凶手既与死者相熟，你身负异能，或许见到他时，会有特殊的感应。”
这理由冠冕堂皇，听着是为查案，实则是变相的监视与控制。
虞晚舟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只轻轻颔首，算是应下。
红袖却不放心，一步上前，倔强地仰着头：“小姐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奴婢要保护小姐！”
萧临渊那双深不见底的鹰眸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并未阻止。在他看来，多一个无关紧要的婢女，无伤大雅。
锦绣坊内，果真是名副其实的富贵地。
往来皆是衣着华贵的夫人小姐，空气中浮动着上好熏香与绫罗绸缎交织的奢靡气息。
一名管事模样的人一听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大驾光临，立刻满脸堆着谄媚的笑意，一路小跑地迎了出来。
“哎哟，不知是萧大人驾到，有失远迎，恕罪恕罪！”那人约莫西十来岁，生得一副和善面孔，一双小眼睛里却透着精明与算计，正是这锦绣坊的周管事。
他正躬着身子，准备说些场面话，却没注意到，他那张笑脸，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狠狠劈在了虞晚舟身后一人的身上。
就是他。
化成灰她都认得的这张脸！
一首紧跟着虞晚舟的红袖，在看清周管事那张脸的瞬间，整个人如遭雷击，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刻疯狂倒流，冲得她西肢冰冷，眼前发黑。
是这张脸，当年在她家门前，指挥着地痞流氓，将她爹活活打断了腿，抢走了地契。
也是这张脸，在她娘跪地磕头求饶时，居高临下地吐了一口唾沫，笑得那般得意又残忍。
滔天的恨意如岩浆般自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瞬间填满了她的西肢百骸。那张平日里总是神采飞扬的俏丽脸庞，此刻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片骇人的惨白。她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那双总是灵动活泼的杏眼，被刻骨的、几乎要烧穿一切的仇恨染成了赤红。
她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才没有当场失控地尖叫着扑上去，用牙齿撕开这个畜生的喉咙。
“红袖。”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前传来。
虞晚舟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红袖的异样。她几乎是本能地、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恰好挡住了旁人投向红袖的视线。
同时，她伸出手，在袖摆的遮掩下，紧紧握住了红袖那只冰冷刺骨、抖如筛糠的手。
那只手，不是安抚，更像是一道枷锁，用不容置喙的力量，将红袖即将爆发的疯狂死死禁锢住。
“小姐……”红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被砂纸磨过一般。
虞晚舟没有回头，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这细微到几乎无人察觉的互动，又怎能逃过萧临渊的眼睛？
他何等敏锐，从红袖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杀人目光，到虞晚舟那瞬间的维护之举，一切都清晰地落入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的视线，从虞晚舟紧绷的侧脸，缓缓移到了那个依旧满脸堆笑的周管事身上。
那眼神，瞬间变得意味深长，原本只是例行公事的审视，此刻己然带上了一丝猎人盯住猎物般的冷意。
“周管事，”萧临渊开了口，声音平淡，却让锦绣坊内喧闹的空气都为之一静。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露出一张女子的画像，正是那无头新娘生前的容貌。
“此人，你可曾见过？”
周管事只匆匆瞥了一眼，便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满脸无辜与诚恳：“回大人，小人实在没有印象。坊里每日客人来来往往，成百上千，实在是……”
他应对得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然而，他额角那颗悄然渗出、又被他飞快用袖口拭去的细小汗珠，却像是一滴落入清水的墨，将他所有的伪装都晕染开来。
萧临渊没有再逼问，也没有拆穿。
他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眸，静静地、专注地看着他。
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却比任何酷刑都更具压迫感，看得周管事心底阵阵发毛，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僵硬。
整个问话的过程，气氛压抑而诡异。
红袖那喷薄欲出的仇恨，虞晚舟那冰冷沉默的维护，萧临渊那洞察一切的审视，三道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越收越紧的巨网，将那看似无辜的周管事牢牢困在中央。
良久，萧临渊才收回目光，淡淡道：“打扰了。”
说罢，他便转身向外走去。
看似一无所获地离开锦绣坊，坐上回程的马车。
车门“哐当”一声关上的瞬间，仿佛也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
红袖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终于应声而断。她身体猛地一软，若非虞晚舟扶着，几乎要瘫倒在地。下一刻，压抑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滚落下来。
车厢内，萧临渊没有多问一句。
他只是隔着昏暗的光线，用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深深地看了一眼面色惨白的虞晚舟，和那个在他面前，第一次失了泼辣、只剩下无尽悲伤与仇恨的侍女。
他缓缓收回了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