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地下溶洞，如同洪荒巨兽的腹腔，被震耳欲聋的水声填满。冰冷的河水在身下奔流不息，带走了体温，也带走了部分灼热的痛楚。尹文背靠着湿滑冰冷的岩壁，钟离春蜷缩在他怀中，两人如同暴风雨后搁浅的孤舟，在轰鸣的水声中汲取着劫后余生的短暂宁静。
尹文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姿势，避免压迫到钟离春肩头那狰狞的创口。借着洞顶裂缝透下的、吝啬而惨淡的天光，他再次检查她的伤势。冰冷的河水冲刷后，创口边缘那令人心悸的暗紫色确实淡去了一些，深部的肌肉组织虽然依旧灰败，但渗出的血水颜色似乎不再那么诡异，脓液也少了许多。玄影那霸道的外敷药膏似乎被水冲掉了大半，但蒲公英的汁液混合着寒潭水的阴气，似乎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压制效果。
她的体温依旧偏高，但不再像在木屋中那样骇人地滚烫。呼吸虽然微弱，却比之前平稳绵长了一些。最让尹文稍感安心的是，她体内那股狂暴混乱、令人心悸的气息，仿佛随着玄影的死亡和冰冷的冲刷，暂时陷入了深沉的蛰伏，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可能破体而出。
“感觉……好些了吗？”尹文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被水声淹没，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钟离春靠在他胸前，眼皮沉重地动了动，却没有睁开。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虚弱：“……冷……伤口……麻……” 她顿了顿，似乎在积攒力气，才又极其艰难地补充，“……那股……烧心的……火……好像……退了点……”
尹文心中稍定。看来这阴寒的环境和冰冷的河水，确实暂时压制了她体内的“金石火毒”和血脉的躁动。他更紧地揽住她，试图传递多一些体温，同时撕下自己相对干燥（仅指没泡在水里的部分）的里衣下摆，将她裹得更严实些。
“别怕，会好起来的。”尹文低声安慰，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从湿透的背包里翻出那本同样湿漉漉的《白氏验方录》，小心地摊开在膝盖上。麻纸坚韧，字迹虽被水晕染开一些，但大部分尚可辨认。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的目光在关于“寒症”、“阴毒”、“外伤久溃”的条目上反复流连。
“阴寒之地，可压制阳亢火毒，然久居伤身，需佐以温通之药……” “外伤久溃不敛，腐肉未尽，新肌难生，可寻……地脉石髓？或……阴生火绒草？” 簿册上的记载语焉不详，提到的药材更是闻所未闻。尹文眉头紧锁，在这与世隔绝的溶洞深处，去哪里找这些奇物？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巨大的钟乳石如同倒悬的利剑，湿滑的岩壁上覆盖着厚厚的、深绿色的苔藓。在靠近水面、光线稍好的地方，他隐约看到一些紧贴着岩壁生长的、形态奇特的低矮植物。叶片细长，颜色深绿近黑，在微光下似乎泛着幽暗的油光。
一种源自医者的首觉，让他挣扎着挪过去。他小心地采摘下几片那种深色叶子，入手冰凉，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薄荷却又更加清冽的奇特气息。他捻碎一点叶肉，凑近鼻尖闻了闻，清冽中带着一丝微苦。首觉告诉他，这或许有用。
“试试这个。”尹文回到钟离春身边，将捣碎的叶泥敷在她肩头伤口边缘相对完好的皮肤上，观察反应。没有刺痛，没有红肿。他又将一点汁液滴在自己手臂的灼伤处，一股清凉感压下灼痛。
“这是……什么？”钟离春虚弱地问，眼睛睁开一条缝。
“不知道，洞里长的。”尹文摇摇头，“感觉……有点像簿册上说的‘阴生’之物，或许有点清凉止血的作用。” 他不再犹豫，小心地将更多的叶泥敷在创口上，希望能替代被水冲掉的蒲公英。接着，他又在附近岩壁的滴水处，找到了一些乳白色的、如同石髓般的半凝固物质，散发着微弱的土腥气。他刮下一点，混合着冰冷的河水，喂钟离春喝下一点点——权当是“地脉石髓”的替代品，聊胜于无。
做完这些，尹文自己也服下一点叶汁和石髓混合物。一股清凉感顺着喉咙滑下，暂时压下了伤口的灼痛和肺腑的燥热。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水声永恒地轰鸣。尹文抱着钟离春，感受着她微弱的生命气息，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脖颈和手臂上。她的皮肤异常苍白，几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而就在这苍白的底色上，靠近肩头创口的地方，几条极其细微、若隐若现的、如同蛛丝般的暗紫色纹路，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向着她的心脉方向悄然蔓延！
尹文的心猛地一沉！那蛰伏的“禁忌之血”，并未真正消失！它只是被暂时压制，如同沉睡的毒蛇，在暗处积蓄着力量！玄影临死前那充满忌惮和恐惧的话语再次回响——“她必须学会控制……否则……下一次……我们都得死……”
“云梦泽……”尹文喃喃低语，目光投向洞穴深处奔腾的暗河下游，“洛水之滨……血引……” 这是他们唯一的、渺茫的方向。可是，洛水何其长？云梦泽何其广？那所谓的“遗迹”和“血引”，又在哪里？钟离春这随时可能爆发的血脉反噬，还能支撑到那一天吗？
“文弟……”钟离春的声音打断了尹文的沉思。她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睛，眼神比之前清明了一些，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冰冷的决绝。“玄影……死前……还说了……什么？关于……我的血……”
尹文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隐瞒：“他说……你的血脉……是钥匙……也是诅咒。只有找到云梦泽深处的祖地祭坛和‘血引’，你才能真正控制它，活下去。” 他避开了“巫医之嗣”、“禁忌之血”、“长生之秘”这些更刺激的词语。
钟离春沉默了。她看着洞顶那些嶙峋的怪石，眼神仿佛穿透了岩层，看到了遥远的过去。许久，她才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骨的悲凉和……一丝微弱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
“……阿爷……带我……逃出来时……说过……我们的血……会……灼烧自己……也会……引来……灾祸……云梦泽……很深……很……危险……‘血引’……是……是祖灵……的……信物……还是……枷锁……他……没说完……”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似乎回忆起了极其痛苦的事情，“火……好大的火……追兵……阿爷他……”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她，暗紫色的血丝从嘴角溢出。尹文连忙拍抚她的后背，喂她喝下冰冷的河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