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渡的夜，寂静得只剩下河水拍打木桩的哗啦声和远处山林间不知名夜枭的啼鸣。那盏如豆的油灯在简陋的棚屋里跳跃，将尹文和钟离春疲惫而警惕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尹文将草药小心地放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木桌上。他先检查了钟离春的额头，触手依旧是滚烫，但比起洞中那骇人的高温，己略有下降，这让他心中稍安。他重新解开包扎，借着昏暗的灯光查看伤口。
情况依旧不容乐观。伤口周围的红肿并未完全消退，深部依旧隐隐有脓液渗出，散发着淡淡的腐败气息。高烧虽退了些，但钟离春的脉搏依旧细速而无力，嘴唇干裂，整个人处于一种极度消耗后的虚弱状态。
“必须尽快清创，控制感染。”尹文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看向钟离春，她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在积蓄着对抗伤痛的力气。
他拿出买来的小陶罐，倒了些清水，又从药包里挑出蒲公英、紫花地丁、金银花，以及那几片关键的黄连。他小心地用小刀将黄连切片，与其他草药一起投入罐中，放在油灯旁的小火炉（一个简陋的石砌小灶）上煎熬。苦涩而清冽的药香很快弥漫开来。
接着，他拿出那包珍贵的食盐。盐，在这个时代不仅是调味品，更是重要的消毒剂和“电解质补充剂”（虽然尹文没有这个概念，但本能知道其重要性）。他取了一小撮，溶在另一碗清水中，制成淡盐水。
“忍着点。”尹文低声道，用干净的布条蘸着淡盐水，开始仔细地、反复地擦洗钟离春肩胛处那狰狞的创口。每一次触碰都带来剧烈的刺痛，钟离春的身体微微颤抖，牙关紧咬，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却始终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盐水清洗后，尹文再次用烈酒（这是他特意多买的）冲洗了一遍伤口深处，确保最大程度地清除可能残留的污物和腐败组织。然后，他将捣烂的新鲜草药（大蓟、积雪草为主，混合少量买来的蒲公英）敷在伤口上，厚厚一层，最后用新买的、相对干净的粗布仔细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药也煎得差不多了。尹文小心地将苦涩的药汤倒出，扶起钟离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一点点喂她喝下。钟离春顺从地吞咽着，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喉咙的刺痛和全身的虚弱。
“睡吧，我守着。”尹文让她重新躺好，盖好那床散发着霉味却聊胜于无的破旧薄被。他坐在床边的木墩上，警惕的耳朵捕捉着棚屋外任何一丝异响，目光则时刻留意着钟离春的呼吸和脸色。
后半夜，钟离春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灼热，但不再是那种令人心焦的滚烫。她陷入了昏沉的睡眠，偶尔因伤口疼痛而发出细微的呓语。尹文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稍放松，巨大的疲惫感袭来，他也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半梦半醒地守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在棚屋外响起！尹文瞬间惊醒，手己经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
“后生？”是老船工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那女娃……好些没？”
尹文松了口气，起身轻轻打开门。老船工佝偻的身影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破陶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粘稠的粟米粥，上面还飘着几片绿油油的野菜叶子。
“熬了点稀的，给她灌点下去，吊吊命。”老船工将碗递过来，昏黄的眼睛瞥了一眼屋内昏睡的钟离春，“这女娃……命硬。能熬过这一关，不容易。”
“多谢老丈！”尹文感激地接过碗，入手温热。这碗粥，在这缺医少药的绝境，比黄金还珍贵。
“甭谢，”老船工摆摆手，浑浊的目光扫过尹文沾着草药汁液的手，声音压得更低，“后生，你是懂药石的人？”
尹文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略知皮毛，家传的手艺，勉强糊口罢了。”
“糊口？”老船工嗤笑一声，带着看透世事的沧桑，“懂药石的人，在这年月，要么被供起来，要么……就是催命符。”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镇上……不太平。晌午过后，来了几个生面孔，黑皮狗（指秦军）的探子，在渡口和唯一那家小酒肆转悠，打听……有没有懂医懂药的外乡人经过，特别……是带着伤的。”
尹文的心猛地一沉！果然！秦人的追索如同天罗地网，连这偏僻的野人渡都不放过！他们不仅知道要抓懂医的人，甚至知道钟离春可能受伤！这情报如此精准，要么是断崖那边发现了蛛丝马迹（比如钟离春留下的血迹？），要么……就是他们内部有人对孙膑身边的人极其了解！
“老丈……”尹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船工抬手止住了他的话，昏黄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我这把老骨头，在这野人渡摆了几十年船，见过的事多了。什么人该渡，什么话该烂在肚子里，心里有数。”他指了指尹文手里的粥，“喂她喝了。明日……最迟后日，若她能走动，我送你们过河。对岸……是魏国旧地，山更深，林子更密，黑皮狗的爪子……没那么容易伸过去。”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包，塞到尹文手里：“这个……拿着。干净的盐。伤口……用得着。”
尹文握着那包带着老人体温的粗盐，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老丈……大恩！尹文……铭感五内！”
老船工没再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佝偻着背，无声地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
尹文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绪翻腾。老船工的警告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又被巨大的危机感笼罩。他走回床边，看着钟离春在昏睡中依旧痛苦蹙起的眉头，将手中温热的粥搅了搅。
无论如何，先让她活下去！
接下来的两天，是煎熬与希望交织的两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