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文的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紧接着是剧烈的嗡鸣。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感觉不到冰冷的陶瓶,感觉不到身下坚硬的地面。整个世界都扭曲、旋转,只剩下孙膑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和他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语。
“庞涓所赐……”
孙膑知道!他竟然知道!他知道庞涓要杀他!他甚至猜到了这瓶东西的来历!
尹文像是被那双眼睛烫到,猛地低头,视线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那小小的黑色陶瓶被死死攥在手心,瓶身的冰冷和坚硬透过皮肤传来,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腻感,仿佛那不是陶土,而是凝固的毒血。
这小小的东西,就是庞涓的意志,就是悬在他和孙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要么用它结束孙膑的痛苦(亦是结束自己的恐惧),换取那虚幻的“安稳富贵”;要么……
“否则,你替他死!” 庞涓冰冷的声音再次在耳边炸响。
冷汗如同冰水,再次浸透了他的后背。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真实、如此刻般迫近。他看着孙膑那张毫无生机、只剩一口气的脸,那双腿……即使没有这瓶毒药,他又能活多久?或许……或许让他解脱,反而是种仁慈?自己又能做什么?反抗庞涓?带着一个垂死的废人,在这铜墙铁壁般的大营里逃出去?简首是天方夜谭!
一个微弱的、带着强烈自保本能的声音在他心底疯狂呐喊:倒进去!倒进他的水里!一切就结束了!你就能活!
他颤抖着,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另一只手撑住冰冷的地面,想要站起来,想要靠近那个水囊……靠近那个倚靠在车轮旁、静静等待命运宣判的人。
然而,就在他挣扎着撑起身体,视线再次对上孙膑眼睛的刹那——
孙膑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那里面没有哀求,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怨恨。那是一种……极致痛苦后的空洞,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死寂,一种……认命般的平静。仿佛他早己预料到这一刻,早己看穿了尹文内心的挣扎和那即将做出的选择。那空洞的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平静地倒映着尹文因恐惧和自私而扭曲的脸。
就是这空洞的一瞥,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尹文脑海中那个疯狂的自保念头!
这不是仁慈!这是谋杀!是卑劣的背叛!用另一个人的生命,换取自己苟延残喘的机会?即使那个人注定要死?
“医者仁心……” 自己不久前在庞涓面前说出的这西个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良心上。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剧烈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黑色陶瓶,那小小的瓶身仿佛重若泰山,又像一个烫手的山芋,让他只想立刻将其远远抛开。
不能!绝不能!
可是……不做的代价……
“你替他死!” 庞涓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
怎么办?怎么办?!
尹文的大脑一片混乱,各种念头疯狂地冲撞:假装失手打碎?庞涓会信吗?偷偷倒掉?天亮后孙膑若还没死……或者……或者……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微弱闪电,骤然划过他混乱的脑海!
逃!
带着孙膑,逃出这座魔窟!
这个念头一起,瞬间点燃了他近乎绝望的眼底。虽然渺茫得如同风中残烛,但这是唯一一条活路!是唯一对得起自己医者身份、对得起孙膑那声“先生救我”的路!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孙膑。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只有恐惧和挣扎,而是带上了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和询问。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对着孙膑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孙膑倚靠在冰冷的车轮上,那双深陷的、空洞的眼睛,在捕捉到尹文这微不可察的摇头动作时,瞳孔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死水,骤然漾开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那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动,一种濒死灰烬中骤然腾起的、细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火星。
他干裂的嘴唇再次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原本死寂一片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点微弱的光芒,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和虚弱覆盖。他极其艰难地,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对着尹文的方向,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一个无声的约定,在弥漫着血腥与杀机的黑暗角落,于两个命悬一线的人之间,艰难地达成。
尹文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那只攥着黑色陶瓶的手,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缩回了破旧衣袍的袖子里。冰冷的瓶身紧贴着皮肤,像一块随时可能引爆的烙铁。
他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脚步虚浮地朝着孙膑挪去。每一步都踏在悬崖边缘,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对巡逻士兵脚步声的恐惧。他必须快!必须在庞涓察觉之前,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找到一丝生机!
靠近孙膑,他蹲下身,压低声音,语速又快又急,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
“听着,想活命,接下来……一切听我的!”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孙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