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的篝火燃烧了大半夜，驱散了刺骨的寒冷，也暂时熨帖了惊魂甫定的心灵。天光微熹时，尹文在浅眠中被一阵压抑的咳嗽惊醒。他猛地坐起，发现钟离春正背对着他，肩头微微耸动，极力克制着。
“春姑娘？”尹文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关切。
钟离春迅速止住咳嗽，转过身，脸色在晨曦中显得有些苍白，嘴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无事。”她简短地回答，声音有些低哑，随即站起身，动作依旧利落，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尹文的心沉了一下。昨夜那场冰河中的亡命奔逃，绝非寻常。他自己此刻也浑身酸痛，筋骨仿佛被拆开重组过，肺部更是隐隐作痛。钟离春虽强韧，终究是血肉之躯。他立刻起身，不顾她的闪避，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你发烧了！”尹文语气凝重，“定是冰水激的，加上连番恶战，心力交瘁。”他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诊脉，脉象浮紧而数，风寒己入腠理。
“小恙，无妨赶路。”钟离春想抽回手，却被尹文紧紧握住。他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医者威严：“先生以命相托，是让我护你周全！若你倒下，我如何对得起他？如何护这医道？”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护好彼此’，这是你我都应守的诺言！”
钟离春对上他眼中的坚持与痛惜，那清冷的眸光微微闪动，终是沉默地垂下眼帘，不再抗拒。
尹文迅速从背包里翻出被油布包裹、侥幸未湿的几味应急药材。得益于孙膑隐居之地的天然药圃和他自己的储备，背包里还有晒干的柴胡、防风、葛根和些许甘草。他选了几块相对干净的鹅卵石，用短剑挖了个浅坑，又去河边打了水。很快，一个小小的药罐（背包里一个备用的陶碗充当）架在重新燃起的篝火上，苦涩却带着生机的药香开始弥漫在清冷的晨雾中。
他强迫钟离春喝下滚烫的药汤，又撕下自己相对干燥的内衫下摆，浸了冰冷的河水，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钟离春起初身体僵硬，但在尹文不容拒绝的照料下，紧绷的神经似乎也随着药力微微松弛，闭目靠在石壁上，呼吸依旧急促，却不再压抑咳嗽。
尹文自己也灌了一碗药，强忍着不适，开始整理背包。孙膑留下的那个黑漆木盒里的“奇物”还剩一些，他小心翼翼地重新包裹好。那件沾血的素色外袍被他拿在手中，指尖抚过干涸发硬的血迹，孙膑最后决绝的面容又浮现在眼前。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涌上，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血衣仔细叠好，塞回背包最底层——这不仅是一件遗物，更是一份沉甸甸的、需要用生命去践行的责任。
他们在这隐蔽的河滩凹地滞留了大半日。尹文一边照料钟离春，一边利用草药和溪水处理两人身上的擦伤和冻伤。他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用忙碌压制着内心的悲恸。钟离春的高热在药力和尹文的物理降温下，终于在午后开始缓缓退去，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己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警惕。
“必须走了。”钟离春看着逐渐西斜的日头，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追兵虽被阻，但秦人……不会轻易放弃。下游必有盘查。”
尹文点头。孙膑临终所言“顺流可脱”，是指利用湍急河水快速脱离险地，但下游通往何处，是否有城镇关卡，皆是未知。他们需要尽快上岸，寻找安全的路径，并获取信息。
两人熄灭篝火，仔细清理掉所有痕迹，再次踏入冰冷的河水，沿着河滩向下游跋涉。这一次，尹文主动搀扶着钟离春的手臂，她只是微微顿了一下，并未拒绝。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嶙峋的怪石和奔流的浊浪上，显得格外渺小却又无比坚韧。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河岸渐趋平缓，出现了一条被踩踏出来的、通往内陆的泥泞小路。远处，依稀可见几缕稀疏的炊烟。
“前面……似有村落。”尹文低声道，眼中既有看到人烟的微光，也充满了警惕。乱世之中，任何陌生人都可能是威胁。
钟离春停下脚步，抽出手臂，示意尹文留在原地隐蔽。她如同一道无声的影子，迅速而谨慎地潜入路旁的树林，向着炊烟的方向潜行探查。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尹文紧握着背包带，指节发白，竖耳倾听着周围的动静，只有风声和水声。不知过了多久，钟离春的身影才悄然返回，脸色比之前更凝重了几分。
“不是村落，”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寒意，“是流民……很多。拖家带口，面黄肌瘦。像是……从北边逃难来的。”
尹文的心猛地一揪。北边……战乱频仍之地。“可有……秦人的踪迹？”
“暂时未见。”钟离春摇头，“但流民聚集之处，必有混乱，也易引来盘剥的兵匪。我们……绕过去？”
尹文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如同蝼蚁般蹒跚移动的人影，听着风中若有若无的孩童啼哭和妇人哀泣，一股源自医者本能的冲动涌了上来。孙膑临终的嘱托在耳边回响——“护好医道”。医道，不就是救死扶伤于危难之际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