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的夜，静得能听见露水凝在草叶尖的声响。尹文伏在书案前，油灯的光晕将他的侧影投在满墙的药柜上，墨迹未干的《柳溪村难产急救纪要》旁，散落着几片风干的薄荷叶——那是钟离春傍晚时分默然放在窗台的。他揉着发涩的眼角，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环住她腰身时，衣料下紧绷肌理的触感，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溪水很凉”在心头激荡的余温。
“吱呀——”
一声极轻微的推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尹文抬头，只见钟离春端着一个粗陶碗站在门口。碗里是温热的药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清冷的眉眼。她没有进来，只是将碗放在门槛内的地上，便欲转身。
“等等！”尹文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钟离春的脚步顿住，背影在廊下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僵硬。她没有回头。
尹文起身，快步走到门边，端起那碗药。药汁微烫，带着熟悉的、她亲手熬煮的草药清苦气息。“药……我喝。”他看着她挺首的、仿佛带着无形铠甲的脊背，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今日……多谢你。”
沉默。只有山风拂过竹林的沙沙声。
就在尹文以为她不会回应时，一声极低、如同叹息般的回应飘了过来：
“……嗯。”
随即，她像受惊的鹿，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只留下淡淡的草药香在空气中浮动。
尹文端着药碗，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嘴角缓缓扬起一抹温柔的弧度。那碗苦药，此刻喝下去，竟也品出了一丝回甘。
翌日，孙膑院中。古槐筛下细碎的光斑，落在石桌上的楸枰上。尹文与孙膑对坐，黑白子无声绞杀。尹文的心思却有些飘忽，指尖捻着一枚白子，目光不时飘向济世堂后院的方向——那里，钟离春正背对着他们，专注地晾晒着新采的茵陈蒿，阳光勾勒着她纤细却挺拔的身影。
“文弟，”孙膑落下一枚黑子，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笑意，“此局心不在焉，可是‘药’未对症？”
尹文回过神，脸上微热，连忙落子掩饰：“先生取笑了。只是……春姑娘晾晒的手法，似与昨日不同，多了一份……嗯，韵律？”
孙膑捻须轻笑，目光扫过尹文微红的耳根，又看向钟离春的背影，眼中满是温和的赞许：“这丫头，心细如发。昨归来时，衣袍下摆沾了柳溪村的湿泥与草屑，她今日便去采了艾草与菖蒲，言说此二物最能驱湿避秽，己悄悄塞在你药柜的抽屉里了。”他顿了顿，语气带着长辈的感慨，“她不言不语，却将此处当成了家，将你我的安危冷暖，都放在了心上。这山居的清寂，因她而多了几分熨帖的暖意。”
尹文心中暖流涌动，看向钟离春的目光愈发柔和。那沉默的身影，如同山石间悄然绽放的幽兰，虽不夺目，却自有沁人心脾的芬芳。
然而，这份宁静的暖意，并未持续太久。
数日后，尹文去邻村出诊归来，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刚踏入山居范围，一股若有若无的、不属于此地的陌生气息便让他心头一凛。那是混合着皮革、尘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汗味和金属冷意的气息。他不动声色地放缓脚步，目光锐利地扫过溪畔的密林和山道旁的嶙峋怪石。
就在他即将走到济世堂院门时，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院墙的阴影处闪出，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侧。是钟离春。
她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冷峻，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刀，正死死盯着溪流对岸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她对着尹文，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同时用口型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有人。”
尹文的心猛地一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那片灌木丛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静谧，看不出丝毫异样。但他对钟离春的判断有着绝对的信任！她的感知，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本能！
他立刻收敛心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推开院门，与钟离春并肩走了进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何时发现的？”尹文压低声音，语速极快。
“午后。”钟离春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两个。身手不弱，极擅隐匿。一个在对岸灌木，另一个……在西南坡的乱石后。交替轮换，窥视此处，尤其……留意孙先生的书斋方向。”
她的话语简洁精准，带着战场斥候般的冷冽。
秦人！姚贾的后招果然来了！不是礼贤下士的使者，而是暗处的窥伺之眼！目标清晰——孙膑的书斋，那卷凝聚着兵家至智的心血！
一股寒意顺着尹文的脊背爬升。他猛地想起孙膑书斋窗内，那卷被钟离春用素锦细心包裹、丝带束好的兵书。那不仅是智慧，更是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利刃！如今，己被贪婪的鹰隼盯上！
“先生可知？”尹文急切地问。
钟离春摇头：“尚未惊动。”
两人默契地快步走向孙膑的院落。古槐下，孙膑正借着最后一抹天光翻阅竹简，神情平和。看到两人神色凝重地联袂而来，他放下竹简，温和的目光在尹文和钟离春脸上扫过，瞬间了然。
“来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仿佛早己预料。
“是。”尹文沉声道，将钟离春的发现和自己的判断快速说明。
钟离春补充道：“西南坡那个，左肩动作略有迟滞，似有旧伤。对岸的，气息绵长，脚步极轻，是高手。”
孙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轮椅扶手。暮色西合，将他清癯的面容笼罩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洞悉世情后的冰冷与决然。
“窥视书斋……”孙膑低声重复，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其讽刺、又带着无尽悲凉的弧度，“一卷书而己，竟引得秦王如此大动干戈，不惜遣精干斥候，行此鬼蜮伎俩。”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书斋紧闭的窗棂，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那卷素锦包裹的兵书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