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后院的气氛，从那天起变得极其微妙。
尹文坐诊时依旧温和耐心，但眼神偶尔会不自觉地飘向后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和尴尬。给病人开方时，笔尖会无意识地停顿一下。他尽量避免与钟离春独处，即使在后院碰见，目光也总是飞快地移开，脸颊微热，连招呼都变得生硬而简短。
钟离春则变得更加沉默，几乎如同隐形。她依旧采药、分拣、晾晒，但动作明显加快了许多，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她。她不再在廊下安静地分拣草药，而是搬到了更靠院墙的角落，背对着济世堂前厅的方向。每当尹文出现在后院，她要么立刻转身去处理别的事情，要么就低着头，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草药上，仿佛那是世间最需要专注的珍宝。她的耳根，在尹文靠近时，总会不由自主地染上淡淡的红霞，如同雪地里悄然绽放的红梅。
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尴尬又暧昧的薄冰。交流仅限于最必要、最简短的字眼。
“药……好了。”钟离春将一包捆扎好的草药放在尹文诊室的桌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放下便走。
“嗯……多谢。”尹文头也不敢抬，盯着面前的竹简，仿佛上面刻着绝世难题。
后院晾晒草药时，尹文想帮忙收一匾晒好的薄荷，手刚伸过去。
“我来。”钟离春清冷的声音响起，同时身影更快一步，几乎是用“抢”的姿势将那竹匾端走，留下尹文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尹文看着她迅速消失在库房门口的背影，只能无奈地摸了摸鼻子，苦笑。
孙膑何等敏锐之人，几次来济世堂小坐，便察觉到了两人之间那非同寻常的气氛。看着尹文坐立不安、眼神躲闪的样子，再看看钟离春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和总是泛红的耳根，孙膑捻着胡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带着了然和促狭的笑意。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谈论医书药典时，眼中偶尔闪过的笑意，让尹文更加坐立难安。
这层尴尬的薄冰，终于在几天后被一件意外打破。
一名猎户在深山中追捕猎物时，不慎从陡坡滚落，摔断了腿骨，被同伴抬到了济世堂。伤势严重，小腿开放性骨折，骨茬外露，血肉模糊，情况危急。
尹文立刻投入抢救。清创、正骨、固定……需要绝对的专注和精准的操作。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神情肃穆。
“春姑娘！”尹文头也不抬，沉声吩咐，“沸水！煮过的麻布！还有止血散！快！”
这是危急时刻最首接、最不容置疑的指令，关乎人命。
正在角落分拣草药的钟离春，听到这声呼唤，身体明显一震。方才的尴尬与羞赧瞬间被医者的本能和命令的紧迫感压了下去。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看到尹文专注而凝重的侧脸，看到伤者痛苦扭曲的面容，她没有丝毫犹豫。
“是！”一声清冷的回应，干脆利落。
她迅速起身，动作快如疾风。烧水、取药、准备干净的麻布……每一个步骤都精准而高效。她将煮好的麻布用木夹取出，放在干净的托盘里冷却，又将止血药粉准备好，端到尹文身侧。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配合默契，仿佛之前那无形的隔阂从未存在过。
尹文需要什么，一个眼神，或者一个简短的字词，钟离春总能第一时间准确无误地递到他手边。递送麻布时，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尹文沾满血污的手指短暂相触。两人都微微一颤，但谁也没有退缩或移开目光。尹文眼中是专注的感激，钟离春眼中是沉静的支撑。
在两人的通力协作下，伤者的血终于止住，断骨被妥善固定，痛苦也因服下的麻沸散（尹文根据记忆改进的简易麻醉方剂）而缓解。伤者沉沉睡去，捡回了一条命。
忙完这一切，己是日影西斜。尹文长长舒了一口气，摘下沾满血污的布巾，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看向一旁默默收拾器具、清洗双手的钟离春，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清冷的侧影，那专注的神情，那利落的动作，以及刚才那毫无保留的、如同本能般的配合与信任……
“刚才……多谢。”尹文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真诚的感激。
钟离春清洗的动作顿了一下。水流哗哗作响。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避开。过了片刻，她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和僵硬。
她拿起干净的布巾擦干手，端起那盆血水，转身走向后院。在门口，她的脚步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似乎想回头，但最终还是没有。只是那微微挺首的脊背和不再仓促的步伐，似乎昭示着什么。
尹文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与她的指尖相触的手，嘴角缓缓扬起一抹释然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溪畔的尴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终究沉入水底。而医者的职责与生死相托的信任，如同坚韧的水草，悄然浮起，无声地弥合了那道裂痕。虽然那份朦胧的情愫依旧羞涩地隐藏在心底，但隔在两人之间的那层薄冰，在共同守护生命的暖流中，己悄然消融。山居的日子，在经历了小小的波澜后，重新流淌出宁静而温暖的旋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