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机嗡嗡的低鸣,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蜂,在午后沉闷的空气中织着单调的噪音。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倦怠,空调冷气吹不散那股凝结的疲惫。我伏在格子间的桌面上,指尖在键盘上机械地跳跃,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数据流淌而过,模糊成一片灰色的河流。
“哒、哒、哒。”
高跟鞋敲击抛光地砖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利节奏,轻易地切开了这片昏沉的背景音。不用抬头,那股冷冽、昂贵的香水味己经先一步侵袭过来,像一层无形的冰霜。整个办公区域瞬间绷紧,敲击键盘的噼啪声都微弱了下去。
脚步声在我桌旁戛然而止。
阴影笼罩下来,带着压迫感。我缓缓抬起头。
林薇站在那儿。公司最年轻的副总,精致的妆容一丝不苟,像是画报上剪下来的人物。剪裁完美的香奈儿套裙勾勒出她凌厉的线条,眼神居高临下地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厌恶。
她涂着鲜艳蔻丹的手指捻起我桌角那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微微热度的项目报告。
“陈默,”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棱坠地,清脆又冰冷,“这就是你熬了两个通宵交出来的‘大作’?”
报告被两根手指拎着,悬在半空,像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下一秒,它被随意地、带着一种近乎侮辱性的力道,甩了下来。
纸张的棱角不偏不倚,刮过我的颧骨,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报告哗啦啦散落在我面前的键盘和桌面上,有几页甚至滑落到椅子腿边。
“垃圾。”她红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我垂下眼睑,目光落在键盘缝隙里一张无辜的纸页上。没说话。手指蜷了一下,又慢慢松开。办公室里只剩下空调的嘶嘶声,死寂得可怕。
林薇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带着一种评估废品般的漠然,随即移开,落在桌角那杯刚泡好、还冒着袅袅热气的速溶咖啡上。廉价咖啡粉的香味,在昂贵的香水气息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寒酸。
她伸出两根保养得宜的手指,捏住了那个廉价的马克杯把手。
手腕一抬。
温热的、深褐色的液体,带着廉价的甜腻焦糊味,泼洒而出。目标不是我,却比首接泼在我脸上更甚。
咖啡液大半浇在了我搭在椅背上的那件衬衫上——一件洗得有些发白、领口边缘己经微微磨损的普通棉质衬衫。深色的液体迅速在浅灰的布料上晕开,像一块丑陋的、扩散的污渍。还有几滴溅落在我挽起的袖口小臂上,留下一点黏腻的触感。
“废物。”她声音里的温度比杯子里残留的咖啡还要冰冷,“连杯咖啡都端不稳的废物。”
那只捏过杯子的手,轻轻掸了掸自己一丝不乱的袖口,仿佛刚才接触了什么脏东西。然后,她的视线落回那件被咖啡浸透、软塌塌挂在椅背上的衬衫。
嘴角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
她抬起脚,脚上那双价值不菲的尖头高跟鞋,鞋底纤尘不染。锃亮的鞋跟,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近乎仪式感的残忍,精准地踩踏在那件湿透、软塌塌的衬衫上。鞋跟微微碾动,仿佛要将那团布料连同它所代表的卑微存在一起,彻底钉进冰冷的地板里。鞋底精致的金色logo,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冷光。
“收拾干净。”她收回脚,看也没看地上那团污浊的布料,仿佛只是吩咐处理一件垃圾,“别让我再看到这种垃圾出现在公司。”
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哒、哒、哒,节奏稳定,如同宣告胜利的鼓点,朝着她独立的玻璃办公室方向远去,留下一地狼藉和一片死寂的真空。
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受惊的鱼,飞快地游移,或死死钉在各自的屏幕上,生怕与我的视线有丝毫触碰。只有打印机还在角落里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嗡鸣,像个不合时宜的见证者。
我慢慢弯下腰。
指尖触碰到那团湿冷、被踩得皱巴巴的衬衫布料,咖啡的黏腻和鞋底沾染的微尘混合在一起,触感令人作呕。我把它从冰冷的地板上捡起来,团在手里,湿漉漉的,沉甸甸的。然后,一张张捡起散落的报告纸页,纸的边缘被咖啡洇染出难看的褐色痕迹。
动作很慢,却很稳。没有多余的情绪泄露,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的杂务。
回到那个逼仄的格子间,我把脏污的衬衫塞进脚下一个不起眼的纸袋里。键盘缝隙里还卡着一张报告纸,我把它抽出来,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被纸张边缘刮到的颧骨,那里只留下一点几乎感觉不到的微热。
坐回椅子,屏幕上跳动的光标提示着未完成的工作。我重新把手放在键盘上,指尖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敲击声再次响起,平稳,均匀,淹没在打印机和空调的噪音里。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