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天气说变就变,夜来风急雨骤,迅猛有力的雷声在云层翻滚,一记紫电劈将下来,将苍穹一分为二,声势骇人。
如墨的夜色中,一行人抬着轿辇在风雨中前行。
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关雎宫。
殿外值夜的婢女,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盹,忽见身披黄色斗篷的皇帝驾临,心下一惊,睡意陡然消散。
正待行礼之时,却见他衣袍掠动径自进了里间。
皇帝巍峨如山的身影走近床榻,正欲撩开床幔。
“什么人?”
无忧似是察觉到不对劲,倏然睁开眼,瞧见床前的黑影,心下骇然。
她身子往床里侧缩了缩,裹紧了身上的锦被。
来人声音缥缈似雾,幽幽传来,“是朕。”
听见熟悉的声音,无忧紧绷的身体随之一软,缓缓倾身,玉手撩开床幔。
借着闪电的光,她凝眸看去。
皇帝额头上沁满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满头浓密的乌发随意披散下来,眼中充满了哀伤和无助,像只无家可归的狗狗。
她从未见过皇帝这般形容。
无忧如水的眸子里满是疑惑,放柔了声音问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皇帝忽然欺身上前,手臂很用力,将无忧整个人圈进怀中,鼻尖萦绕着她身上散发的香甜气息,杂乱的心绪平复了些许。
无忧感觉到他的身子在自己怀中颤栗不己。
声音无助得让人心疼,“朕怕打雷,一听见打雷的声音,就会想起那天夜里,母妃吊在房梁之上……”
皇帝神情悲戚,思绪回到了十年前。
那个寒冷的夜晚,撕裂天际的闪电和滚滚雷声,像是一头巨兽在天空咆哮怒吼,使得偌大的冷宫更加阴森恐怖。
皇帝从梦中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揉揉眼睛茫然西顾,不见母亲的身影。
他又惊又怕,抖着嗓子喊了几声,却没有人回应。
借着幽微的烛火,皇帝溜下床,摸索着走出卧室。
外面殿门大开,寒风刮面透骨生寒,一个白色的身影垂着手悬在半空中,衣袍在风中簌簌作响。
皇帝瞬间瞳孔放大,恐惧和绝望犹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母妃……”
他着急忙慌地奔向那个身影,声音中带着哭腔。
皇帝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置于她脚下。
做完这些,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冲母亲大声喊道:“母妃,您快下来啊!”
然而她仿佛听不见般,身体丝毫未动,皇帝见状急得团团转。
手脚并用爬上了椅子,抱住母亲僵硬的双腿,想将她解救下来。
奈何人小力微,无法撼动分毫,顿时急得嚎啕大哭起来:
“求求您快点下来吧,不要丢下我,瑾儿好害怕,呜呜……”
充满了恐惧和无助的哭声在大殿内久久回荡。
一滴冰凉的泪水倏地落在他脸侧,他抬头望向依旧毫无生气的母亲,心中升腾起了一丝希望,“我去找人来救您,母妃一定要等我啊!”
语毕,瘦小的身影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大雨中。
厚厚的积雪上留下深一脚浅一脚的小脚印,向夜的深处蜿蜒。
单薄的衣裳和鞋袜早己被雨水打湿,寒风一吹,身子便不止不住地发抖,牙齿也在咯咯作响,却兀自强撑着。
“咚咚咚……”他用力拍打着宫门,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每敲击一下便会传来锥心的钝痛。
“有人在吗?求求你们救救母妃……”
孩童嘶哑的呼救声被凛冽的北风吹散,长廊上的烛火透过门缝照亮了他面容,却照不亮他心底的绝望。
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皇帝蜷缩成一团,浑身哆哆嗦嗦打着寒战,意识也开始模糊起来。
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若是死在这里,母亲的魂魄会不会找不到他?
母妃,等等瑾儿。
皇帝怀着一种向死而生的决心,扶着门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回到殿内,他捡起母亲脚下的大氅将自己裹住,感觉身体稍稍暖和了一些,仿佛是母亲温柔地拥着他。
他曾听母亲说过,好人死后会去往西方极乐世界,那里充满了幸福快乐,没有痛苦和悲伤。
皇帝对死心怀向往。
只要跟她在一起,不管去哪,都会觉得很幸福。
三天后,皇帝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醒来,是送早饭的宫女救了他。
提起当年的事,皇帝自责不己,“若是当时,朕能早点醒来,或是力气再大些将她解救下来,母妃就不会死。”
他困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寒夜里,像一个无所依的孤魂般,惶恐忧虑,一次次看见母亲死在自己面前却无能为力。
这是他心中无法磨灭的痛。
无处可诉,无人可诉。
滚烫的泪水晕湿了她肩头的寝衣。
无忧轻轻回抱住皇帝颤抖的身躯,嗓音带着安抚的力量,柔声道:
“人的寿命长短是上天注定,陛下不要自苦啊!对于一个三岁的孩童来说,您己经做的很好了。您的母亲一定是个善良的人,上天不忍她在凡间受苦,早早的把她召了回去。如果她在天有灵,定是希望您活得开心快乐,她若知道陛下为此事自责难过,会内心不安的。”
皇帝长久以来的精神困苦,在此刻得到了宽慰开解,心中释然了不少。
“在这世间,朕己经没有亲人了。朕独自坐在冰冷的宝座上好孤独好累,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能获得片刻欢愉,才觉得自己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答应朕,永远陪在朕的身边好吗?”
他要她余生都跟自己纠缠。
皇帝雾气氤氲的双眸闪烁着希冀,他刚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是那样的无助又可怜,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狗狗,她不能也不忍拒绝他。
“好,臣妾答应您。”
对不起,她撒了谎。
皇帝心中一喜,双手紧紧地搂住她。
他将头埋在无忧的颈窝,深嗅着独属于她的气息,磁性的声音带着蛊惑,“以后与朕说话不必带敬语,私下里你可以唤朕:郎君。”
他们不是君臣,是世间最亲密的夫妻,原不该那样疏离。
无忧心头一震,掀起眼帘看他,他的眸中满是真诚,并无一丝戏谑之意。
空气里一阵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皇帝以为她不会回应自己之时,才听她轻柔的声音徐徐道:
“好,天色不早了,陛……郎君明日还要上朝,早些安置吧。”
无忧身子往里侧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
皇帝很配合地在她身边躺下,无忧抬手扯过被子给他盖上,并掖了掖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