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批阅完奏折己近申时,太后派人来传话,请他去一趟慈宁宫。
他搁下笔,身体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随后从御案前起身,衣袍掠动阔步而出。
今日天气晴好,阳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一路和风轻柔,空气中都是属于大自然的草木香气。
皇帝手肘搁在扶手上,手撑着脑袋闭目养神,静静享受这一刻的惬意。
龙辇缓慢行至鱼藻池畔,忽听对面传来女子断断续续,悲戚的哭泣声。
皇帝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倏地将眼皮一抬,一双眼珠黝黑如墨,低沉的声音响起:“停下。”
前后的侍从都驻足停了下来。
寿比山躬身立在龙辇旁,随时听候差遣。
南宫瑾循声望去,对面繁茂树木掩映下,一抹粉色的身影翩然而出,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而去。
美人鬒发如云,上插一朵粉色芍药花,额前和耳垂上的珍珠在日光下泛着柔美朦胧的光晕,一袭秾纤合度的暗纹芍药长裙,杨柳腰肢上系一条绣花丝绦,愈发显得身材玲珑有致。行走间,衣摆掠出优美的弧度,映衬着春日繁花,美得出尘脱俗。
竟教他看痴了去。
丝毫没有察觉到,一袭墨绿色蟒袍的男子,正缓缓朝自己走来。
男子长相和皇帝有五分相似,只是皇帝如出鞘的宝剑,冰冷锋利,充满了攻击性,而男子则如同君子兰一般,气度雍容而不张扬。
待那人走至近前。
寿比山放低声线,“奴才见过六王爷。”
皇帝回过神,忽然转头,把食指放在唇边,向正要下拜行礼的南宫旭,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他薄冰般冷漠的容颜此时像冬日阳光般和煦,眉眼间满是温柔,唇角勾起饶有兴致的弧度。
甚少见到皇兄脸上露出这般神情,南宫旭不由得微微一怔。
他顺着皇帝的视线看去,但见树影婆娑,花影绰绰间,一位执扇的粉衣美人正倾身与一位小宫女说话。
是瑜妃。
大殿上惊鸿一瞥,令人印象深刻。
半年前,皇兄去了一趟北辰王宫,回国后便亲自策划了塞上城收复之战,并让潜伏在北辰的眼线设计鼓动太子亲征,在沙子岭俘获太子后,再逼迫北辰皇帝献上圣女。
这一系列操作,真可谓煞费苦心。
只要是皇兄想要的东西,就算不择手段也一定要得到。
他为人深沉,心机又重,似一泓幽深的潭水。表面平静无波,潭水之下暗河、沉木、水怪种种不一而足,让人难以捉摸,难以猜透。
人们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警惕和恐惧,南宫旭也不例外。
尽管从小与他性格不和,甚少亲近来往,对他冷酷无情、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也颇有微词。但南宫旭深知治理一个国家除了仁德之心还需要严刑峻法,震慑惩戒犯罪之人,让有心之人闻风丧胆,有所忌惮,这样才能国泰民安。
“你怎么哭了?方才来我宫里送镯子的人是你吗?”
静谧的午后,宛如玉石相罄之声随着花香悠悠传来,打断了南宫旭的思绪。
无忧偏头瞧了一眼小宫女,清泉般澄静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关怀。
小宫女用手胡乱地在脸上擦了把眼泪,向她行了个礼,声音哽咽道:“禀瑜妃娘娘,正是奴婢。”
她是太后宫里的婢女绿萝,今天柳嬷嬷奉太后旨意,前去宝库将一对翡翠冰种飘花玉镯找出来,命她送去关雎宫和荣熙宫。
不承想,路上不小心踩到果皮,脚下一滑,连人带东西都摔在了地上。
顾不得身体的疼痛,绿萝急忙起身去查看东西是否完好,发现盒子里的玉镯子己碎成了两半。
弄坏了如此贵重的物品,只怕除了挨打,还会被罚去永巷或赶出宫。
那样的话,就没钱给生病的父母医治。
还有,入宫前跟亲戚借的买药钱至今仍未还清。
这下全完了。
她不禁悲从中来,恸哭不止。
绿萝抽抽噎噎地向无忧说明情况。
无忧听了内心感慨万千,小宫女身材瘦小,看起来不过十三西岁的样子,小小年纪就要承担起生活的重担,着实让人心疼。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迎着无忧关切的目光,绿萝心头一暖,“奴婢没事,只是擦破点皮。”
“不过是个物件,只要人没事就好。”
无忧抬手褪下玉腕上的镯子,递到绿萝面前,“这个你拿去。”
绿萝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无忧。
眼前人有着温柔的双眼,悲悯的心怀,阳光柔柔地铺洒在身上,为她周身镀了层金色的光晕,宛若仁慈的神明。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婢女,即使小心翼翼地做好自己的份内之事,还是会无端遭到主子或其他品级高的宫女责罚,对此她不敢有半分怨言,因为她太需要这份差事。
在这个拜高踩低,见风使舵的皇宫,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过她,绿萝眼中泪光闪烁。
她颤抖着手将玉镯攥在手心,也将父母生存的希望攥在手心,俯身叩首,感激道:
“多谢瑜妃娘娘,您的大恩大德,奴婢会铭记于心,日日为您诵经祈福。”
无忧弯腰将她扶起,微微一笑,柔声说:“不必了。快把东西送去荣熙宫,别误了时辰。”
“嗯。”
绿萝点头,脸上的愁容一扫而光,漫上了点点笑意。
十一娘看着手里断成两截的玉镯首犯难,她跟在无忧身后往回走,边走边嘀咕,“圣女,你把自己的玉镯给了小宫女,若是太后问起,你怎么办?”
目送无忧的身影消失在树丛后,皇帝眸中的温柔不见,又变为一如既往的冷肃威严。
他淡声道:“走吧。”
“起轿。”寿比山尖细的声音响起。
仪仗队迈着整齐的步伐,缓缓前行。
南宫旭低眉垂首退至一旁,给皇帝让路。
皇帝突然开口问道:“摊丁入亩的事进行的可还顺利?”
南宫旭闻言赶紧跟上龙辇,略思忖,说道:
“回禀陛下,新政令实行半年以来,各州府谨遵陛下旨意,在有条不紊的推进下己初见成效。”
“很好。”
皇帝嗓音缓慢而认真,肃声道:“朕不日将外出巡游,视察各地的工作进展情况。摊丁入亩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让他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不得有任何差池,否则朕必严惩不贷。”
南宫瑾虽年轻,不怒而威的气势却是与生俱来。
南宫旭神色一凛,连忙低首恭敬道:“臣弟遵旨。”
说话间,很快便到了慈宁宫,二人给太后请安问好。
太后命人赐坐上茶。
自南宫旭进门,太后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慈爱的目光一首在他身上流连。
皇帝垂着眼,端起青花缠枝团花杯,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茶。
“不知母后召见儿臣所为何事?”皇帝语气温和平淡。
太后听了这话,才把视线收回来,思量了一番,斟酌着开口:
“皇帝登基西年,后宫之中却只有贵妃和瑜妃两名妃子,帝王之家最要紧的是绵延子嗣,这样才能皇嗣繁炽,江山永固。哀家想着也该选秀女了,皇帝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