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裹着寒意往衣领里钻,落子霖却觉得浑身滚烫。
她跪在青石板上,怀里的小身子正一点一点凉下去。
千和悦的头歪在她臂弯,沾着雨水的睫毛还在轻颤,像被打湿的蝶翼——可那蝶儿再也飞不起来了。
"和悦?"她颤声唤,手指抚过孩子冰凉的脸颊,"阿姐给你买的糖人还揣在怀里呢,是你说要的兔子灯形状......"
千和悦的唇动了动,最后一口气散在风里。
落子霖突然想起三天前,她们蹲在巷口看卖野菊的阿婆。
小姑娘揪着她的衣袖,眼睛亮得像星子:"阿姐你说,要是人死了,真有梦魂蝴蝶来接吗?
我阿娘走前说,执念重的人,蝴蝶会带他回最念的地方。"
现在那蝴蝶没来接千和悦,倒接走了她眼里最后一点光。
落子霖喉间发腥,猛地将孩子抱进怀里,指甲深深抠进青石板缝里。
血珠混着雨水渗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疼——比这疼千万倍的,是怀里逐渐僵硬的温度,是袖角那缕散不开的野菊香,是半块带血的油纸角硌得掌心生疼。
那是方才为护她,千和悦扑过来时攥碎的糖人包装纸。
"阿姐的糖人......"小姑娘临终前还在念这个,现在糖人化在雨里,只剩这点残纸,沾着她的血。
"和悦!"落子霖终于哭出声,声音像被刀割过的破布,"你睁开眼看看阿姐啊!
阿姐这就带你去买十盏兔子灯,百个糖人,你要什么阿姐都给......"
身后传来脚步声。
安子俊的影子罩住她,青灰色锦袍下摆沾着泥点——他方才为她挡了刺客的刀,此刻伤口还在渗血。"子霖......"他蹲下来,手悬在半空不敢碰她,"我让人备了软轿,先带和悦回屋......"
"滚开!"落子霖突然抬头,眼里红得像要烧起来,"你碰她做什么?
你碰过的东西,哪样不是沾着血?"
安子俊的手僵在雨里。
他看见落子霖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作一片,睫毛上挂着水珠,可那双眼却比刀尖还利。
三天前在城楼上,他何尝不是这样看着她?
那时她站在他身侧,指着城外密密麻麻的敌旗说:"安城主,这仗你要怎么打?"
"用千和悦做饵。"他说这话时,喉结动了动,"敌将贪功,必追诱饵。
我己在青崖关布下天罗地网......"
"你疯了?"她当时攥紧他的衣袖,"和悦才七岁!"
"七岁的孩子最不易被怀疑。"他别开眼,"子霖,我要护的不只是你,是这城里十万百姓。"
现在她的质问像鞭子抽过来:"十万百姓的命,就比和悦的命金贵?
你护了他们,可和悦呢?
她连糖人都没吃完!"
安子俊喉间发苦。
他想解释那刺客本是冲落子霖来的,千和悦是替她挡了刀;想解释他早派了暗卫埋伏,只是那刺客用了迷烟坏了计划;可这些话在落子霖的哭声里都成了钝刀,割得他心口生疼。
"你恨我吧。"他突然说,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箫,"只要你记得我......"
"谁要记得你!"落子霖猛地站起来,千和悦的身子在她怀里轻得吓人,"我现在就带和悦走,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你这张伪善的脸!"
她转身时,安子俊伸出的手擦过她衣袖。
那是双惯握刀剑的手,此刻却抖得厉害,最终垂在身侧,像片被风雨打落的叶子。
落子霖抱着千和悦往城外走时,雨停了。
她在山坡上挖了个坑,把孩子放进去,又将半块油纸角、那支没送出去的糖人竹棍,还有自己发间那枚玉簪一并埋了。
玉簪是安子俊送的,刻着并蒂莲——现在她只觉得讽刺。
"和悦,阿姐以后陪你看山看水。"她跪在坟前,泥土沾了满手,"你不是爱听梦魂蝴蝶的故事么?
等来年春天,阿姐把这山坡种满野菊,蝴蝶来了,就能顺着花香找到你......"
暮色漫上来时,她头也不回地走过城主府朱红大门。
门楼上的灯笼亮了,暖黄的光映得她影子细长。
安子俊站在二楼窗前,手里的酒盏空了又满。
他看见她的青衫角掠过门槛,像一片被风卷走的云,从此再不属于他的城。
"城主,明日是十五。"管家捧着账本进来,"百姓说要办城庆花灯节,说是往年这时候......"
"办。"安子俊打断他,酒盏重重磕在案上,"要最大的灯船,最亮的灯笼,把十里长街都挂满。"
管家退下后,他摸着窗沿的木雕。
那是前日落子霖闲着时刻的,歪歪扭扭刻着"平安"二字。
现在指腹擦过那两个字,他突然想起她说过:"花灯节的灯船最好看,要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看......"
风掀起窗纱,带进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野菊香。
安子俊望着落子霖离去的方向,喉间那口苦酒,突然甜得发涩。
花灯节的筹备比往年更盛大。
安子俊亲自踩着梯子,在城主府外的柳树上挂起第一盏灯。
那是盏月白色的莲花灯,灯面用金线绣着并蒂莲,灯芯是他亲手挑的,说要“亮得能照见十里外的山”。
“城主,这灯该挂在廊下才是。”老灯匠搓着手,“往年都是——”
“今年不同。”安子俊的指尖抚过灯面,金线在暮色里泛着温柔的光,“她从前说,莲花灯挂在柳梢头最好看,月光漏下来,影子会在地上开成一片荷塘。”
老灯匠突然想起,半月前落姑娘确实蹲在这柳树下,用树枝在泥地上画过莲花的形状。
当时安城主站在她身后,影子把两人的脚印都罩住了,像幅没写完的画。
深夜,安子俊在库房翻出落子霖遗落的帕子。
帕角绣着半朵野菊,是她前日替千和悦擦嘴角糖渍时落下的。
他把帕子贴在鼻尖,还能闻到淡淡的菊香混着糖霜甜。
案头的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眼尾的细纹像道裂开的缝——他想起三天前,落子霖还蹲在这库房里,翻找给千和悦做兔子灯的竹篾。
“阿俊你看,”她举着根细竹条笑,“和悦说要兔子耳朵翘得老高,这样蝴蝶来接她时,能揪住耳朵荡秋千。”
那时他正替她理被竹篾勾住的发丝,闻言低头在她额角轻吻:“等花灯节,我让人扎十盏兔子灯,挂在她床头。”
现在床头空了,库房里堆着扎了一半的兔子灯,竹篾上还沾着千和悦的指纹。
安子俊取了一盏,用红绸系在腰间——这是他能想到最接近“带着她”的方式。
落子霖是在半山破庙的屋檐下看见花灯海的。
华子月煮着药,抬眼道:“城主府的灯笼从西市排到东桥了,听说连护城河都泊了灯船,船身缀满夜明珠。”
夜澜风擦拭着剑,接口道:“我今早进城买酒,听见百姓说,安城主亲自监工,摔了两盏灯都不让换,非说‘这盏的莲花瓣歪了,她看了要笑’。”
柳鸿鹄在灶前添柴,火星子噼啪溅起:“子霖,你真不回去看看?毕竟......”
“毕竟什么?”落子霖盯着药罐里翻滚的药沫,声音比药汁还苦,“看他用十万盏灯,换我一句原谅?”
可当暮色漫上城楼时,她还是换了身素青衫。
华子月把她的乱发梳成简单的螺髻,别上支竹簪——那是千和悦用吃剩的糖人竹棍磨的,说要“比安城主的玉簪好看”。
“就当替和悦看一眼。”华子月轻声道,“她总说想听灯市的热闹。”
落子霖的手指在竹簪上顿了顿。
她想起千和悦趴在她膝头,掰着手指头数:“阿姐,灯市有糖画摊、泥人摊,还有卖糖葫芦的老爷爷,他的山楂果红得像过年的灯笼......”
于是她去了。
花灯街比往年更热闹。
满街的灯笼像流动的星河,兔子灯、鲤鱼灯、牡丹灯在人群里攒动,孩童的笑声撞在灯笼上,碎成一片银铃。
落子霖站在街角,看着卖糖画的老艺人熟练地画出兔子,突然想起那日千和悦拽着她的袖子:“阿姐你看,这兔子的耳朵和我的灯一样翘!”
她摸向袖中,那里还揣着半块油纸角。
“姑娘要糖画么?”老艺人笑着问,“今日城主说了,所有孩子的糖画都算他账上。”
落子霖摇头,转身时撞翻了个竹篮。
满地的野菊滚出来,是卖花阿婆的。
她慌忙蹲下捡,指尖触到一朵半开的菊,突然想起三天前的雨里,千和悦蹲在阿婆摊前,捧起一朵野菊贴在她脸侧:“阿姐像菊花,清清爽爽的,闻着就安心。”
“姑娘,这菊送你。”阿婆把花塞进她手里,“城主说要讨个吉利,今日花摊都免了银钱。”
落子霖捏着野菊往前走,经过酒肆时,听见两个酒客闲聊:“你说城主为何偏要办这花灯节?前儿刚折了暗卫,又死了个孩子......”
“嘘!”另一人压低声音,“我听管家说,落姑娘从前提过,花灯节的灯船最好看,要是能和喜欢的人一起看......”
落子霖的脚步顿在原地。
酒肆的灯笼映得她眼尾发烫,她想起那个月光很好的夜晚,两人倚在城墙上看星子。
她随口说:“若能和喜欢的人看灯船,就算灯灭了,眼里也有光。”
安子俊当时没接话,却在第二日让人改造了灯船,船顶雕了对并蒂莲。
“让我看看这灯船。”她对自己说,“就看一眼。”
护城河上,灯船像浮在水面的月宫。
船身的夜明珠把河水染成碎银,船顶的并蒂莲在灯影里舒展花瓣,连风都裹着荷香。
落子霖站在桥头,望着灯船中央那道青灰色身影——安子俊负手而立,腰间的红绸在风里飘,系着盏没完工的兔子灯。
他似乎感觉到什么,突然转头。
西目相对的瞬间,落子霖的呼吸漏了一拍。
他的眼尾泛着青,像是许多夜没合眼,可看见她时,眼里的光却亮得像灯船上的夜明珠。
人群突然涌过来,她被推得一个踉跄,再抬头时,安子俊己穿过人群向她走来。
“子霖。”他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我让人备了桂花酿,是你上次说......”
“安城主。”落子霖退后一步,野菊从指缝滑落,“我只是替和悦看看灯。”
安子俊的脚步顿住。
他看见她鬓角的竹簪,想起那是千和悦用糖人棍磨的,突然就明白了——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再见。”他说,声音轻得像风里的灯影,“若有一想回来,我就在这里。”
落子霖转身时,有温热的液体砸在青衫上。
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会看见他腰间的兔子灯,看见他眼里的光慢慢熄灭。
人群如海潮般涌过,她听见灯船上的乐声渐远,听见卖花阿婆的吆喝渐远,最后只剩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着袖中半块带血的油纸角。
远处传来烟花匠的吆喝:“明儿十五,要放百盏烟花,比灯船还好看!”
落子霖摸了摸眼角,那里还沾着未干的泪。
她不知道,当明月爬上城楼时,安子俊会站在灯船顶,对着她离去的方向,将那盏兔子灯轻轻放进河里。
灯影随波逐流,像只载着心事的小船,慢慢融进夜色里。
而她更不知道,明日的烟花夜,会有一簇最亮的烟花,在她仰头的瞬间,绽开成野菊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