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皇始五年,六月十五日。
一代雄主、大秦帝国开创者苻健,驾崩于长安未央宫太极殿,年仅三十有九,在位凡五载。
传闻苻健驾崩之前,有凤凰降临于京兆郡杜陵县南郊原野,三日方去。秦人皆言,此乃先帝圣君明主,感召神灵之兆。
当日,于未央宫太极殿先帝灵前,太师鱼遵宣读遗诏:
“大秦皇帝遗诏
“朕以眇身,承天景命,绍续宗祧,夙夜兢惕。自开国建制以来,殚精竭虑,欲使西海清晏,兆民安泰。然天命有期,朕沉疴难愈,恐朝夕不测。今以社稷托于诸卿,特命尔等辅弼储君,共匡大秦之业。
“武都王苻安,老成持重,德高性纯,都督中外诸军事,安定朝政;
“丞相雷弱儿,国之柱石,谋略深重,总领枢机,内外咸服;
“太师鱼遵,耆老宿望,持礼守正,导引储君以圣贤之道;
“太傅强平,文武兼资,刚毅明断,当以兵戈镇国威,以仁德抚黎庶;
“司空王堕,工于营国,明法慎刑,望续修政事,固本强基;
“尚书令梁楞、左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纯,协理万机,通达庶务,务使政令如江河之畅;
“吏部尚书辛牢,铨衡人才,甄拔贤良,勿令庸者塞途,忠首寒心。
“太子苻生,虽年少气锐,然天资聪敏,尔等当以周公、伊尹之心,竭股肱之力,匡其偏失,弘其德量。若新君有过,卿等可首言谏诤;若社稷有危,卿等当戮力共济。务使山河永固,宗庙血食,朕于九泉之下,亦无憾矣!
“呜呼!天命靡常,惟德是依。愿诸卿念朕创业之艰,守成之难,同德一心,共安天下。钦此!”
遗诏字字泣血、声声殷切,闻者无不感怀。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苻生于灵前继位大宝,与众臣子行君臣大礼。
依照氐人习俗,灵前继位即为部族之王。故大单于封号归属苻生,己无争议。
但华夏天子之位则不同,依照周礼,应当先行丧仪,后办登基大典。
于是长安城一片白衣素缟,全城举丧。
对于丧仪一事,长安百姓习以为常。毕竟短短一年之内,己经办过两次国丧了。
然而此次国丧,竟有一件怪事。
从头至尾,新帝苻生未落一滴泪。
入殓、停灵、祭祀等程序皆依流程而行,礼仪规范无异。
强太后、诸皇子、藩王子弟皆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唯新帝苻生,自始至终,未落一滴泪。
当年太祖苻洪曾言独目子唯一目落泪,谁料现下仅剩一目,亦无泪矣。
丧仪中,新帝苻生下诏:追先帝谥号明皇帝,庙号世宗,安葬于原陵。
原陵乃昔日汉光武帝刘秀的陵墓,如今秦世宗明皇帝苻健与汉世祖光武皇帝刘秀为邻,也算一件幸事。
随即新帝苻生又下第二道诏令:新帝继位,大赦天下,即日起改元寿光。尊强氏为皇太后,尊梁氏为皇后。
这道诏令,引起群臣议论纷纷。
至于大赦天下、以及强皇后荣尊强太后、梁太子妃荣尊皇后诸事,群臣均无异议。
但改元一事,意见可就大了。
改元即改年号。年号制度始于汉武帝刘彻。他定的第一个年号是“建元”。新皇登基,按例皆要修改年号,示意国家进入新阶段。但改年号的时间颇有讲究。
如果改朝换代,或者新建国家,年号必然立刻更改。新朝政权绝不可沿用旧朝年号。
但如果是旧皇驾崩,新帝登基,通常都会沿用先帝年号至年底,次年再改年号。其一可彰显新帝对旧皇之尊崇孝悌;其二方便全国纪年,不致两年号有重合年份。
苻生登基之时,即第二种情况。其父苻健年号“皇始”,他欲改年号为“寿光”,通常应等本年度过完,下年度定为"寿光元年"。如此皇始五年与寿光元年无重合,众人皆知此乃两年份。
可苻生偏不这样做,定要当年改元寿光。则皇始五年与寿光元年重合,成同一年份。今后计算大秦年号时,易生诸多不便。
更有甚者,苻生如此改年号,显得对苻健极不尊重。
先帝毕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为什么要立刻改元,宣布国家进入新阶段呢?
莫非你对父亲的执政不满意?莫非你要推翻父亲的政策?
虽然改年号是礼仪小事,但小事引申出来的含义,可不是小事。
于是,在丧仪刚办完的第二日,便有大臣劝谏了。
“陛下,臣以为,今年不应改元,请于次年改元!”太师鱼遵拱手立于朝堂上,侃侃而谈,“今年应当遵循先帝意愿,继续沿用皇始年号。正所谓,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鱼遵话未说完,苻生在龙椅上斜嘴一笑道:“鱼太师,你等一下,朕没听懂。你解释一下这句话什么意思?”
鱼遵微微一愣,只好改口道:“这句话是《论语》中孔子说的,意思是父亲在的时候,要观察他的志向;父亲不在的时候,要观察他的行为;三年不更改父亲的处事之道,就可以算孝顺了。臣是想说,我们不能立刻改变先帝的年号,这样才能显得孝顺……”
苻坚一拍龙椅,道:“太师说得好啊!但是这个孔子说得很不好。朕方才没听明白,‘父亲不在的时候,观察他的行为’?父亲都不在了,朕如何观察他的行为呢?”
鱼遵有点头晕,活了五十多年,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质疑孔子的话。他努力解释道:“陛下,父亲虽然不在了,但可以回忆他生前的所作所为。譬如先帝不在了,我们也可以回忆他当年是如何治国理政的。”
“说得对!”苻生立即说道,“先帝当年立皇始年号,朕记得也是当日改元的,是不是?”
鱼遵内心憋闷,只好继续解释:“当年先帝不是改元,乃是建元。因我朝脱赵自立,所以不再用石赵的‘太宁’年号,转而用本朝‘皇始’年号,故此即日建元,与今日状况不同。”
“你看你看,鱼太师这话就又说对了。”苻生咧嘴笑道,“既然先帝第一次建元,朕这是第一次改元,那便没有什么先例。朕即是先例。依朕来看,今后每一次改元,皆应该当日改元,这样才对!”
鱼遵瞠目结舌,张口欲言,却说不出一个字。他只觉得活了这大半辈子,第一次在朝堂对答中如此憋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