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色己深。
灞上军营己浸入岑寂,唯中军帐内一灯如豆,曳出昏黄光晕。
王猛立于帐中,周遭甲士环伺,刀戟森然。青年神色自若,抬眸望向主座之人——晋国征西大将军桓温。
但见桓温身披素白广袖长衫,内着深青襦衣,玄色巾帻下眉宇如峦,虽着常服却似猛虎踞岩,不怒自威。最奇者,其面有七点麻痕,疏落如北斗列阵,暗合星君谶语。坊间盛传桓将军乃北斗降世,今日一见,果非凡俗。
桓温亦在打量王猛,目光如炬亦如刃。
“放肆!”旁侧亲兵厉声呵斥,“黄口孺子,见将军安敢不拜?”
王猛未及应答,桓温己抬手止道:“罢了。若真是道重高徒,也算方外之人,俗礼可免。”
声如沉钟,震得帐中烛火微微一颤。
“谢将军!”王猛从容长揖。
桓温案上青铜虎符,缓缓道:“尊师可曾携来信物?军中重地,须验明正身。”
“家师未予信物,唯托晚辈带句话。”
“讲。”
“家师原话如是:元子兄,可还记得七载前锦官城之约吗?”
元子乃桓温表字,以字相称,可见二人渊源非浅。
果不其然,桓温骤然大笑:“哈哈哈!好个牛鼻子!遣个徒儿来羞臊老夫!”
帐内霎时剑拔弩张,数名甲士踏前欲擒,却被桓温广袖一挥斥退:“休要莽撞。”转而对王猛挑眉道:“小子何名?”
“青州王猛,字景略。”
“王猛?”桓温指节叩案,金铁交鸣般的三声脆响,“那……王安……可是你父亲?”
王猛内心凛然,仍颔首答道:“正是。”
“他现下如何?”
“家父五年前染疾,己驾鹤仙游了。”
桓温猛拍案几,震得茶盏叮当:“可惜!当年成都夜宴,令尊烹得一手好莼羹,酒酣时击筑高歌《大风》,豪气犹在耳畔!”
言罢闭目长叹,帐外夜风忽疾,卷得旌旗猎猎作响。
王猛恍然忆起,七年前父亲与师父确曾远游半载,归来后便日渐憔悴。原是与眼前人有过这般渊源。
“尊师既重提旧约,”桓温睁目,眸中精光暴射,“你可知当年所诺何事?”
“师父未言,晚辈未问。”
桓温起身负手,帐中烛影在其面上游走,七星麻痕忽明忽暗:“永和三年,某平定巴蜀。于武侯祠侧得见季汉大将姜伯约密札,至今字字烙心——‘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
王猛微微颔首。此事师父确曾提及,言时扼腕再三。
“史家谓姜维志大才疏,穷兵黩武。”桓温行至帐门,仰观星斗,“然某观此血书,方知伯约实怀孤忠,甘担千古骂名以续汉祚。那夜与尊师对饮,他掷杯谏言:‘元子当效伯约孤忠,提锐旅北伐中原!’某酹酒立誓……”
话音忽滞,将军铁掌攥得帐幔簌簌:“岂料星移七度,方践此诺!”
帐外忽起鸦啼,夜风裹挟着灞水潮气涌入,将案头烛火扑得明灭不定。
王猛垂首,喉间微涩。
“小子,道重的脾气我清楚。”将军走回案牍前,“他遣你来,必不是单为传话。”坐定主位,衣袖带风,烛火跳成两簇幽焰,“方今天下之大事,你是何看法?”
王猛略一沉吟,朗声道:“将军既问,猛便斗胆妄言了。”
“但说无妨。”
“永嘉乱后,晋室南渡,衣冠委顿江东。匈奴刘渊窃称汉祚,羯奴石勒僭号赵王。及至石虎,豺狼之辈,虐杀儿臣、烹婴为乐,残暴甚于桀纣。五年前这斯暴毙,养孙石闵反噬其主。石闵原名冉闵,本非夷狄,原可奉晋室正朔,恭迎天子回都。然闵狼子野心,偏要僭越称帝,故此天下英雄不从其令,以至兵败身死。石闵死后,中原更乱,氐酋苻健窃据长安,慕容鲜卑盘踞邺城,拓跋代国虎视并州,中原纷乱,自古未有……”
王猛言及此处,忽觉身上瘙痒。探手入怀,竟扪出一只虫虱。他顺手捏碎虱壳,旁若无人一般,朗朗而谈。
“另有巴蜀伪汉,偏安一隅。所幸将军文武双全、英略过人,剿灭李寇,平定成都。天下百姓闻之,无不欢欣鼓舞,皆言将军乃诸葛再世、星宿下凡。彼时石赵将倾,民心背离。如将军携灭蜀之威,挥师北上,定然天下归心,西夷咸服。却不知为何将军按兵不动,足足七年休戈待旦,令人不解。”
桓温眉心微蹙,默然不语。
王猛复从发间扪得一虱,边碾边道:“虽迟了七年,但亦不晚。我今日进城,见关中父老箪食壶浆,牵牛担酒,喜迎王师。民心足用矣!将军何不一鼓作气,破长安,进邺城,成就不世之功业?”
桓温轻抚案几,烛光在其眸底跃动:“某岂不愿如此?但氐酋苻健狡诈。长子苻苌领兵屯于长安。另有一子苻生骁勇善战,力举千钧,更有不世之勇。仓促攻城,损耗必大……”
“苻苌所领皆是羸弱败兵!”王猛急道,“苻生虽然勇猛,不过匹夫之悍。为将者当断则断,大胜当前,岂可踟蹰?”
“放肆!”桓温突然怒喝,“黄口小儿,竟敢教某做事?”
王猛自知失言,闭口作揖,目光仍如青锋般首刺座上之人。
桓温亦似懊悔,摆手叹道:“罢了,年少张狂,某年轻时亦是如此。若是帐下多几位如你这般的人物,或许这仗便好打了……”忽而话锋一转,“唉……某奉天子之命,率十万精兵为百姓除贼,然三秦豪杰竟无一人来投,这是为何?”
王猛脱口答道:“将军不远数千里深入敌境,今长安近在咫尺,却不渡灞水。豪杰见将军逡巡不前,难窥意图,自然观望!”
桓温脸色骤沉,帐内死寂如渊。
良久,将军长叹一声:“唉!江东群臣,竟无一人及你!你......唤作王......?”
“王猛,字景略。”
桓温颔首:“王景略,某记下了。你留某营中,自有后用!”
帐外夜枭凄啼,灞水浊浪东流。
少年脊背挺如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