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寒气渐侵。
长安城内,家家户户皆忙于囤积粮草,以备寒冬之需。
今岁收成不佳,皆因秋日桓温北伐,坚壁清野,粮草早收,产量大减。
百姓生计艰难,官家亦不宽裕。陛下下令轻徭薄赋、厉行节俭。东海王府也一样要节衣缩食,清淡度日。
这一日清晨,苻坚醒来,来到堂室外,忽闻西弟苻双喧闹不堪。
“又是粟米粥!日日食粥,作呕作呕!我要食肉!我要肉粥!哇——”
五岁稚童,哭闹不休,令人心烦。三弟苻融连声劝慰:“双儿乖,如今服丧,饮食自当清淡。再忍几日,待过年时便有肉食了。”
苻坚步入厅堂,双儿见兄长至,自知无理,也收拢声息,不再哭闹。
仆从皆恭敬行礼。苻坚坐于主座,见案前摆着一碗粟米粥与一碟炙肉。他端起肉碟,递与苻双:“双儿,给你,吃吧!”
“谢谢哥哥!”苻双兴高采烈接过,抓起肉便食。
苻坚环视一圈,却没有看见苻法,问道:“融弟,大哥安在?”
苻融答道:“一早随母亲出门,似是往舅舅住处去了。”
苻坚微皱眉头,父丧未久,母亲常往舅舅家去,于礼法不合。
苻融似察其意,笑道:“兄长饱读诗书,深谙孔孟礼法。母亲却未读书,不知这些礼数。”
苻坚叹道:“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仲尼说了,我们要委婉规劝父母的过错。”
苻融笑道:“大哥都不劝,你能说啥?还是随她去吧。”
苻坚无奈摇头,只得端起碗,开始用膳。
苻融又道:“对了哥,今日长生哥唤我去陪他玩耍。”
长生乃苻生小名。众兄弟中,苻生最喜爱苻融。平日里嬉戏玩耍,必唤苻融同往。可能因为融儿体贴聪慧,文武双全,能与苻生游戏。有苻融相伴,苻生少惹祸端,也是好事。
苻坚点头:“去吧,照顾好长生哥,莫让他惹事生非。”
“晓得。”苻融答应道。
苻坚忽想起一事:“哎,对了。长生哥尚有心思玩耍?听闻太子苌箭疮复发,伤势加重,长生不去照料么?“
苻融噗嗤一笑:“长生哥那性子,能照料个甚?”
“也是……融弟,你觉得,我是否要去探望太子?”苻坚犹豫不决时,常与兄弟商议。
“太子自有太医照料,兄长去岂非添乱?省省吧,不如去探望嫂夫人!”苻融笑道,“嫂夫人刚生下儿子,你都不去关心,说得过去吗?”
苻坚内心也感到惭愧:“我这不是服丧嘛,怎好随意见夫人呢?”
苻融道:“服丧,礼也;生子,权也。事急从权,怎可‘嫂溺而不救之’?纵使仲尼复生,亦当此理!”
苻坚笑了:“你这小子,饱读诗书者分明是你,每次都说不过你。也罢,我稍后便去探望妻儿。”
三兄弟其乐融融,用过早膳,各自行事。
苻双往先生处读书,苻融寻苻生玩耍,而苻坚安排车马,前往探望妻儿。
苻坚之妻乃略阳苟氏之女,母亲苟太妃之侄女。原本夫妻俩同住东海王府,今因服丧,王妃暂回娘家。苟氏一年前为苻坚诞下一女,小名阿顺。数日前又诞一子,尚未取名。
苻坚乘马车,行于长安大街,透过车窗可见百姓生活。
只需略一分辨,便知百姓民族之别:衣着绫罗,趾高气昂者,多为胡人。他们或往来于市,或乘车疾行,或于茶肆酒楼高谈阔论,俨然长安主人。
至于贩夫走卒、牵马饮浆之辈,皆为华族。他们身着麻衣粗布,点头哈腰,勤于服侍。动作稍有怠慢,即遭胡人打骂。少数华族虽着绸缎,亦神色萎靡,步履匆匆。更有衣衫褴褛、沿街乞讨者,一望便知乃落魄流亡之华族饥民。
苻坚不禁想起书中所述大汉长安城之景。今日长安,宫城坊市,皆自汉高祖以下,历代华族所建。当年强汉盛世,封狼居胥、追寇逐北,万千气象犹在眼前,岂料汉人后代沦落至此,令人唏嘘。
苻坚转念一想,我氐秦江山,可会步汉人后尘?一念至此,他暗自苦笑,氐秦江山自有太子与诸位王兄照料,吾一小王,混混日子即可,何须多虑?
马车继续前行,路过一群玩耍孩童,苻坚被其歌声吸引。
“三羊五眼应为帝!三羊五眼坐高堂!三羊五眼半天下!三羊五眼贵为王!”
苻坚从未听闻此歌,乍听之下,颇觉有趣。不知是何高人,竟创作出此等朗朗上口之童谣?
然不知此“三羊五眼”究竟何意?想必是故作奇谈怪论,以哗众取宠耳。
片刻后,车马至苟府门前,苻坚下车,早有奴仆迎上。
“王爷早安!王爷可是来见王妃娘娘?”
“正是。”
“太好了王爷,娘娘昨日还在挂念您呢!这边请……”
苻坚随仆人步入后宅。
刚入宅院,便见一众仆人请安。其中一奶妈手中抱着女儿阿顺。阿顺乖巧懂事,见苻坚,大眼睛扑腾扑腾,咧嘴笑道:“阿爸!阿爸!”苻坚大喜,抱过一岁女儿,又亲又笑,爱不释手。
仆人笑道:“王爷,王妃还在后屋,赶紧去看看吧!”苻坚将女儿交与奶妈,随仆人往后屋走去。
入屋一看,苟王妃躺于床上,笑吟吟瞧着自己。她身旁襁褓中躺着的,正是新诞之子。
苻坚兴高采烈,坐于床榻前:“夫人可安好?旬日不见,甚是想念!”
苟王妃笑道:“你自己说的,服丧期间夫妻不得同居。现下又说想念,岂非心不诚?”
苻坚心知夫人是开玩笑,便打趣道:“哪里的话?我念想的乃是夫人身体......哦非也,是夫人安康......你看看这话说的?莫笑话我,我连话都不会说了。”
苟王妃笑得花枝乱颤:“行了行了,快看看你儿子吧!”
苻坚连忙转头,看襁褓中儿子。只见此子两眼提溜乱转,一副聪明伶俐之相。
苻坚大喜:“好孩子!此子龙精虎猛,一看便博学宏才、有宏图大志!吾社稷宗庙,后继有人了!”
“你也太浮夸了,这海口夸得没边了。”苟王妃佯怒道,“孩子尚未取名呢。爹爹,赶紧给孩儿取个名字吧!”
“哦……对对对,都忘了正事!”苻坚笑着寻思,“取名……取名什么呢?哎,博学宏才,宏图大志……夫人,你看就叫他宏儿好不好?兄弟中也未曾用过宏字。苻宏,此名如何?”
“宏儿……苻宏……好啊,此名甚好!”苟王妃笑着应道。
苻坚心花怒放,抱起襁褓中苻宏:“宏儿有名字咯!有名字咯!不对不对,爹给你取的是名,待你二十岁时,先生再给你取字。到时先生会给你取个什么字呢?爹爹要不把你的字也取了吧?哎不对不对,你爹我还未到二十岁呢,你爹我还没字呢,你怎么能先有字?”
苻宏于襁褓中打着哈欠,似懂了爹爹的笑话一般。
苟王妃笑得肚子疼:“你可别逗了!没个正经!”
苻坚笑笑,抱儿子于怀:“哎,一高兴都忘了,服丧之时不能讲笑话。想必父王在天之灵亦当欣慰,必不会怪罪。”
苟王妃望着年仅十六岁的夫君,其实他也只不过就是个大孩子。现下这个大孩子却要顾及东海王府一大家子,算是一家之主。她心中又疼又忧。然此时此刻,她内心也满是幸福。真愿此幸福日子,能长久持续。
可惜这短暂幸福,亦未能持久。
一仆人突然从屋外奔入,对夫妻二人道:
“王爷王妃,不好了!东宫……太子……太子殿下……薨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