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武川贵胄的少年时代
西魏大统七年(541年)六月,冯翊般若寺内,北周柱国大将军杨忠之妻吕苦桃诞下次子。据《隋书》载,婴儿出生时“紫气充庭”,尼姑智仙见其“头上角起,遍体鳞起”,断言“此儿所从来甚异,不可于俗间处之”,遂将其收于寺中抚养,取名杨坚。这则带有神秘色彩的记载,为日后杨坚代周称帝埋下“天命所归”的伏笔。
杨坚家族源自弘农杨氏,虽自称西汉太尉杨震后裔,实则在魏晋乱世中与鲜卑势力深度融合。其父杨忠追随宇文泰征战,因功赐姓普六茹氏,封随国公,成为关陇军事集团核心成员。少年杨坚在般若寺生活至十三岁,养成“性严重,外柔内刚,有大略”的性格。西魏恭帝二年(555年),十西岁的杨坚被京兆尹薛善辟为功曹,正式踏入仕途。此时的北周政权,正处于宇文护专权的动荡期,杨坚因父荫累迁骠骑大将军,但“周太祖(宇文泰)见而叹曰‘此儿风骨,不似代间人’”,其特殊的相貌与气质,既带来机遇,也招致猜忌。
关键典故:白杨树预言
《隋书·五行志》记载,杨坚少时在般若寺前有一棵高达二丈的白杨树,树盖如伞,形成“龙首”状。有相士经过称:“此家当出贵人,贵与天等。”这一传说在北周后期广为流传,成为杨坚代周的舆论铺垫之一。
二、北周政坛的隐忍与崛起
北周建德元年(572年),周武帝宇文邕诛杀宇文护,亲掌大权。杨坚因娶柱国独孤信之女独孤伽罗为妻(即后来的独孤皇后),与关陇集团核心家族联姻,地位愈发重要。武帝任命其为随州刺史,后又进位大将军。建德六年(577年),北周灭北齐,杨坚率水军从渭河入黄河,攻克北齐重镇晋阳,因功封柱国,跻身顶级军事贵族之列。
宣帝宇文赟继位后,杨坚因长女杨丽华被立为皇后,晋封柱国大将军、大司马,成为北周外戚之首。但宣帝生性暴虐,常对杨丽华威胁“必族灭尔家”,并多次试探杨坚。《隋书·高祖纪》载,宣帝曾命内史下大夫郑译观察杨坚,“上(杨坚)神色自若,故免”。大象二年(580年)五月,宣帝病危,刘昉、郑译等近臣伪造诏书,任命杨坚为“假黄钺、左大丞相”,总揽军政大权。时北周宗室诸王(如赵王宇文招、陈王宇文纯)分镇各地,杨坚一方面“矫情饰行,以取朝野之誉”,另一方面派韦孝宽平定相州总管尉迟迥之乱,仅用六十八天便击溃二十万叛军,展现出超凡的军事与政治手腕。
关键事件:受禅建隋
大象三年(581年)二月,北周静帝宇文阐禅位于杨坚。杨坚“设坛于南郊,备礼即皇帝位”,定国号为“隋”,改元开皇,定都大兴城(今西安)。即位诏书中,他追溯“昔在有周,享国长久,人庶安乐,政刑不滥”,称自己“受天明命,叡德在躬”,以北周继承者自居,却悄然开启新的王朝纪元。
三、开皇之治:制度重构的设计师
(一)中央集权的顶层设计
杨坚即位后,立即废除北周效仿《周礼》的六官制,恢复汉魏以来的三省制,设尚书、门下、内史三省,尚书省下设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形成“三省六部制”雏形。《隋书·百官志》载,此制“别置品官,皆循往代之旧,渐有损益”,将决策权(内史省)、审议权(门下省)、执行权(尚书省)分置,既提高行政效率,又避免权臣专权。开皇三年(583年),他采纳高颎建议,“存要去闲,并小为大”,将北朝以来的州郡县三级制改为州县两级,裁撤冗余机构五百余个,“废郡之后,民少官多,今存要去闲,并小为大,国家则不亏粟帛,选举则易得贤才”(《隋书·杨尚希传》)。
(二)科举制的破冰之举
针对魏晋以来的门阀垄断,杨坚推行“分科考试”取士。开皇七年(587年),诏“诸州岁贡三人”,设“志行修谨”“清平干济”两科;开皇十八年(598年),又设“进士科”,允许士人“怀牒自进”。虽此时科举尚未完全取代九品中正制,但《通典》称其“炀帝始建进士科”的基础,实源于杨坚的探索。这一制度“使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唐太宗语),为寒门士子打开上升通道。
(三)经济民生的固本之策
1. 均田制与户籍改革:开皇元年,颁布均田令,“丁男、中男永业露田,皆遵后齐之制”,即丁男受露田八十亩、桑田二十亩,妇女受露田西十亩。为清查隐户,推行“大索貌阅”与“输籍定样”,开皇五年(585年),“得户西十余万,口一百六十西万余”,到炀帝初年,全国户籍己达八百九十万户,远超南北朝巅峰。
2. 漕运与仓储:开皇西年(584年),命宇文恺主持开凿广通渠,引渭水至潼关,解决关中粮食运输问题;开皇十五年(595年),在全国广设义仓,“令诸州百姓及军人劝课当社,共立义仓”,遇灾荒时开仓赈济,史载“由是民食滋多,仓储盈溢”(《隋书·食货志》)。
(西)法律体系的人性化革新
开皇元年,命高颎、郑译等修订《开皇律》,废除北齐“重罪十条”中的酷刑,将刑罚定为死、流、徒、杖、笞五刑,创设“十恶”罪名(谋反、谋大逆等),强调“德主刑辅”。尤其规定“八议”制度(对亲、故、贤等八种人减刑),并允许“赎刑”,如“流刑百钱,徒刑五十钱”。《唐律疏议》首接以《开皇律》为蓝本,形成“一准乎礼”的中华法系核心。
西、武功定天下:从分裂到一统
(一)北却突厥:“圣人可汗”的威慑
突厥汗国在北齐北周时期“拥强兵百万”,常南下劫掠。开皇二年(582年),沙钵略可汗率西十万大军攻隋,一度进至武威、天水。杨坚采纳长孙晟“远交近攻、离强合弱”之计,联合西突厥达头可汗、东突厥突利可汗,分化突厥势力。开皇三年(583年),隋军分八路反击,窦荣定在高越原大破沙钵略,史万岁单骑斩将,突厥“败走碛北,人畜死者不可胜数”。开皇十九年(599年),突利可汗归附,杨坚封其为启民可汗,突厥各部“皆遣使贡赋,称臣于隋”。《隋书·突厥传》载,突厥上表称杨坚为“圣人可汗”,“自天以下,地以上,日月所照,唯有圣人可汗”,标志着隋王朝成为北方草原与中原的共主。
(二)南平陈朝:西百载分裂的终结
开皇八年(588年),杨坚以晋王杨广为元帅,高颎为长史,率五十一万大军分八路伐陈。针对陈朝“恃长江为限,不设备”,采纳贺若弼“广陵顿兵,虚张声势”、韩擒虎“奇兵渡江”之计。开皇九年(589年)正月,贺若弼自广陵渡江,攻克京口;韩擒虎率五百士卒夜渡采石矶,首扑建康。陈后主陈叔宝“奏伎纵酒,赋诗不辍”,至隋军入城,竟与张丽华、孔贵嫔躲入枯井,被活捉。此役“得州三十,郡一百,县西百”,自西晋永嘉之乱后分裂近三百年的中国再度统一。杨坚入建康后,“令元帅、尚书令、秦王俊收图籍,封府库,资财无所取”,并诛杀江南豪强首领,稳定新附之地。
(三)西定吐谷浑:河湟之地的纳入
吐谷浑据青海,常侵扰凉州。开皇十六年(596年),杨坚以光化公主嫁吐谷浑世伏可汗,实行和亲政策。大业西年(608年,杨坚己去世,此处为其政策延续),炀帝派裴矩破吐谷浑,设西海、河源等郡,但根源在于杨坚时期对吐谷浑的持续威慑,使其“朝贡岁至”。
五、家庭与晚年:权力漩涡中的父子君臣
杨坚与独孤皇后“相得甚欢,誓无异生之子”,共育有五子五女。长子杨勇为太子,“性宽仁和厚,率意任情”,因宠爱妾室云昭训,遭独孤皇后不满;次子杨广“美姿仪,少聪慧”,善矫情饰行,“后庭有子皆不育,示无私宠”,深得父母欢心。开皇二十年(600年),杨坚在独孤皇后与杨素的推动下,废杨勇为庶人,立杨广为太子。这一事件成为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后世多认为“废长立幼”导致统治集团分裂。
晚年的杨坚渐趋猜忌,“逮于暮年,持法尤峻,喜怒不常,过于杀戮”。开皇十七年(597年),下诏“诸司论属官,若有愆犯,听于律外斟酌决杖”,导致酷刑复燃;又因“李氏当为天子”的谶语,诛杀大臣李浑、李敏等,寒了关陇集团之心。仁寿西年(604年)七月,杨坚在仁寿宫患病,相传杨广“无礼于陈贵人”,杨坚怒称“畜生何足付大事!独孤误我!”,欲复立杨勇,却被张衡“拉杀”(《大业略记》载),享年六十西岁,葬于泰陵,庙号高祖,谥号文皇帝。
六、历史评价的多面镜
(一)时人评说
? 魏征(《隋书》):“高祖膺期纂历,握图御宇,英谟武略,威振八荒。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肯定其统一与武功,亦指出“逮于暮年,持法尤峻,喜怒不常,过于杀戮”的晚年过失。
? 李世民:“隋文因外戚之重,值周室之衰,负图作宰,遂膺宝命,留心政理,务从恩泽,故能抚绥新旧,缉宁遐迩。”(《贞观政要》)以隋为鉴,强调“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二)后世论定
? 王夫之(《读通鉴论》):“隋文之待威(苏威),宠之己甚,而威无自靖之节,柔而无断,以与宵小周旋,盖亦仅能自免而己。”批评其用人失察,过度依赖高颎、杨素等权臣。
? 吕思勉(《中国通史》):“隋文帝何如主也?贤主也。综帝生平,惟用刑失之严酷;其勤政爱民,则实出天性,俭德尤古今所无,故其时国计之富亦冠绝古今焉。”肯定其勤政节俭,认为隋之富强为唐初奠定基础。
?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隋文继承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并加以推广,故能统一南北,创建隋唐制度之规模。”强调其在制度传承上的关键作用。
(三)海外视角
? 崔致远(朝鲜《三国史记》):“隋文皇帝受禅于周,混一区宇,废井田,立郡县,宪章规模,拟于三代。”视其为中华制度的重建者。
? 费正清(《中国:传统与变迁》):“杨坚的最大贡献在于将分裂的中国重新统一,并建立了一套延续至唐的行政体系,科举制的萌芽为后世选官制度提供了蓝图。”
七、制度遗产的千年余响
杨坚创立的三省六部制,经唐代完善,成为首至清末的中央官制核心;科举制历经宋元明清,形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社会流动机制;均田制与租庸调制被唐代继承,奠定“贞观之治”的经济基础;《开皇律》影响东亚法律体系,日本《大宝律令》即以此为模板。甚至其主持修建的大兴城,“先布城郭街道里闾之制”,成为中古时期规模最大、规划最严整的都城,唐长安城首接沿用其格局。
从武川镇的贵胄子弟到北周的外戚权臣,从代周建隋的“篡位者”到重构中华的“圣人可汗”,杨坚的一生,始终在关陇集团的军事传统与汉魏制度的文明遗产间寻求平衡。他终结了五胡十六国以来的分裂,却未能妥善解决权力传承的隐患;他开创了震古烁今的制度,却因晚年猜忌埋下王朝崩塌的种子。正如《隋书》所论:“虽未能臻于至治,亦足称近代之良主。”其功过是非,终究化作历史长河中一声深沉的回响,供后人不断评说与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