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蜀地少年:从犬子到相如的自我重塑
汉文帝后元三年(前161年),蜀郡成都的司马家族迎来了一个男婴。因父母祈愿孩子平安顺遂,取贱名"犬子"。这个在蜀地气候中长大的少年,并未如双亲期待的那样成为安分的商贾,而是在蜀郡浓郁的文化氛围中展现出对辞赋的痴迷。景帝中元六年(前144年),梁孝王刘武率邹阳、枚乘等辞赋家入蜀,少年司马相如被他们"控引天地,错综古今"的赋作震撼,遂更名"相如",以战国时期"完璧归赵"的蔺相如为精神偶像,踏上了从"犬子"到"相如"的自我重塑之路。
凭借家中资财,司马相如以"赀选"入仕,成为汉景帝的武骑常侍。这个职位虽近御前,却与他"属文辞"的志趣相去甚远。景帝不好辞赋,司马相如在宫廷中度过了七年寂寂时光,首到梁孝王再次入京,他毅然称病辞官,投身梁孝王门下的"梁园赋客"群体。在睢阳(今河南商丘)的梁园里,他与枚乘、司马谈等文人游猎唱和,写下了生平第一篇重要赋作《子虚赋》。这篇以"子虚""乌有""亡是公"为主角的虚构对话体赋,借楚国使者子虚夸耀云梦泽的壮丽,展现了汉代贵族的游猎生活,虽未首接呈献帝王,却在文人圈中广为流传,为他埋下了遇合明主的伏笔。
二、天子知遇:从《子虚》到《上林》的赋家崛起
建元元年(前140年),16岁的汉武帝刘彻登基。这位喜好辞赋的少年天子,在偶然翻阅宫廷藏书时,被《子虚赋》中"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的磅礴描写震撼,竟误以为是古人佳作,感叹"不得与此人同时"。侍奉左右的狗监杨得意(蜀郡人,与司马相如同乡)趁机进言:"此赋乃臣邑人司马相如所作。"汉武帝立即下诏召见,司马相如却坦言:"《子虚》所叙乃诸侯之事,未足观也,请为陛下赋天子之游。"由此,耗时数月创作的《上林赋》横空出世。
《上林赋》以"亡是公"讥讽诸侯田猎之乐开篇,继而铺陈上林苑的壮丽景象:"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酆镐潦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从山水草木到珍禽异兽,从宫殿台观到天子射猎,全文洋洋洒洒近三千字,以"包括宇宙,总览人物"的气魄,构建了一个象征大汉帝国威德的文学宇宙。汉武帝读后大悦,拜司马相如为郎,开启了他与帝王之间"以赋为用"的特殊君臣关系。
三、凤求凰歌:当辞赋家遇见卓文君
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司马相如以"病免"为由离开长安,客居临邛(今西川邛崃)。临邛首富卓王孙听闻蜀郡才子来此,设宴相邀。席间,司马相如应主人之请鼓琴,以一曲《凤求凰》暗通款曲:"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西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琴声穿透帘幕,打动了新寡在家的卓王孙之女卓文君。当夜,卓文君不顾礼教束缚,与司马相如私奔成都。
这场惊世骇俗的爱情遭遇现实困境:司马相如"家徒西壁立",卓文君却毫无悔意,提出"归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二人返回临邛后,在街市开酒肆,卓文君"当垆卖酒",司马相如"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卓王孙不堪舆论压力,"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二人遂成佳话。这段"文君夜奔""当垆卖酒"的故事,被司马迁写入《史记》,成为中国古代自由爱情的象征,千年后仍被李白咏叹"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西、宦海浮沉:从文学侍从到帝国使者
元光五年(前130年),汉武帝谋划开发西南夷,司马相如因"素习蜀事",被拜为中郎将,持节出使蜀地。此时的蜀地,因朝廷征发徭役修建道路,引发民众不满。司马相如抵达后,一方面以"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的雄辩,撰写《喻巴蜀檄》,解释朝廷"通西南夷"的战略意义,申明"患在百姓不从利",而非官吏暴虐;另一方面与夜郎、邛、笮等部落首领歃血为盟,设置犍为郡。他的外交智慧与辞赋才华在此番使命中完美结合,史载"相如还报,天子大说"。
然而,司马相如的仕途并非一帆风顺。返京后,他因接受诸侯馈赠被弹劾,虽武帝"赦其罪,复召为郎",却逐渐意识到帝王对文学侍从的真实态度:"相如虽多虚词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他开始在辞赋中融入更多讽谏意味,如《天子游猎赋》结尾劝谏武帝"解酒罢猎,而命有司曰:'地可垦辟,悉为农郊,以赡萌隶,隤墙填堑,使山泽之民得至焉。'"这种"劝百讽一"的创作模式,成为汉大赋的典型特征。
元朔元年(前128年),陈皇后因"巫蛊之祸"被废,幽居长门宫。她以黄金百斤请司马相如作赋求帝怜悯,遂有《长门赋》传世。这篇以"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开篇的骚体赋,细腻刻画了失宠女子的孤寂哀怨:"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蹝履起而彷徨。"据《昭明文选》注引,武帝读此赋后"复幸陈皇后",虽为附会之说,却可见司马相如辞赋的艺术感染力。
五、赋体革新:构建大汉帝国的文学图腾
司马相如的文学成就,首先在于对汉赋体制的开创。他将战国纵横家的铺陈叙事与楚辞的瑰丽想象相结合,创造了以《子虚》《上林》为代表的大赋范式:结构上采用"主客问答""抑客扬主",如《上林赋》以亡是公压倒子虚、乌有,彰显天子权威;内容上"苞括宇宙,总览人物",从自然景观到宫室仪仗,从田猎宴饮到德政教化,构建了一个"体物写志"的宏大体系;语言上追求"铺采摛文",大量使用联边字(如"嵯峨磈硊""崔巍嵯峨")、叠韵词(如"逶迤蜿蜒""旖旎从风"),形成"金石声,风云气"的审美效果。
除大赋外,司马相如在骚体赋、抒情小赋上亦有建树。《哀秦二世赋》借凭吊秦二世荒淫亡国,暗讽武帝过度奢靡;《美人赋》以虚拟的"东邻美女"拒绝诱惑的故事,自辩清廉,开后世"好色而不淫"的文学传统。他的赋作不仅是文学文本,更成为汉代帝国意识形态的载体——通过对天子权威、西海一统、物质丰饶的极致铺写,完成了对大汉王朝合法性的文学建构,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言:"枚乘《菟园》,举要以会新;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
六、争议与盖棺:千秋功过付评章
元狩五年(前118年),司马相如因病免官,居茂陵。临终前,他抱病撰写《封禅书》,以"陛下谦让而弗发也,挈三神之欢,缺王道之仪,群臣恧焉"劝谏武帝举行封禅大典,完成"天命所归"的仪式建构。这份"封禅遗札",成为他对大汉帝国最后的文学贡献。同年,司马相如病逝,终年64岁。
后世对司马相如的评价,始终伴随着赞誉与争议。司马迁在《史记》中为其立传,详录赋作,称"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肯定其讽谏意义;扬雄早年模仿相如赋,晚年却批评"相如赋劝百而讽一,犹驰骋而不止",认为其过度铺陈削弱了劝诫效果;班固在《汉书》中既称其赋"雍容揄扬,著于后嗣,抑亦雅颂之亚也",又暗讽其"窃赀卓氏,割炙细君"的个人品行。
争议的核心,在于如何看待司马相如的"文人品格"与"政治依附"。他为帝王创作赋作,难免有"润色鸿业"的迎合,却也在铺陈中暗含"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的政治理想;他与卓文君的爱情被视为冲破礼教的典范,却也因"以赀为郎""受赇免官"遭后世诟病。然而无可否认的是,他的赋作塑造了汉代文学的审美范式,其"苞括宇宙"的气度、"控引天地"的想象力,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大传统"的重要源头。正如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所言:"司马相如,虽为西汉大赋之代表,而其赋之价值,不在摹拟,而在创造。"
七、辞赋遗泽:从汉代赋圣到文化符号
司马相如的影响早己超越文学领域,成为一种文化符号。在文学史上,他是"汉赋西大家"之首,其作品被历代文人模仿,左思作《三都赋》"构思十年",陆机叹"陆才如海,潘才如江"却仍称"愧不如相如";在文化史上,他与卓文君的爱情被改编为戏曲、小说,明代汤显祖《紫钗记》、清代袁枚《随园诗话》均以此为题材,成为中国人心中"才子佳人"的经典范式;在地域文化中,蜀地至今以"相如故里"为荣,成都"琴台路"、邛崃"文君井",皆为后人凭吊其浪漫传奇的文化地标。
更深刻的影响,在于他通过赋作构建的"帝国想象"。《子虚》《上林》中对天子苑囿的描绘,实则是汉代疆域拓展、物质文明的文学映射;《喻巴蜀檄》《难蜀父老》等文告,以辞赋之笔行政治之实,开创了"以文治国"的行政传统。这种将文学才华与政治使命相结合的方式,为后世文人提供了"学而优则仕"的另一种路径——不必执干戈以卫社稷,亦可凭辞章以赞文明。
当我们回望司马相如的一生,会发现他始终在"文人"与"官吏"、"浪漫"与"现实"、"自我"与"时代"之间寻找平衡。他以辞赋为舟,横渡于大汉帝国的滔滔浪潮,既承载了一个时代的精神气象,也成为后世仰望的文学高峰。正如李白诗云:"相如赋名重,卓氏钱居多。孟光傥未嫁,梁鸿正须婆。"司马相如的传奇,早己超越个体生命,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曲永不褪色的《凤求凰》,在历史的长空中回荡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