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呷了一口茶,开口问道,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高育良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组织语言。
“同伟啊,我这次下去走了几个地方,感触确实很深。”
高育良声音不高,却带着一丝以往少见的疲惫,
“以前总觉得,在省委大楼里看看文件,听听汇报,对下面的情况也能掌握个七七八八。
现在看来,差得远了,简首是隔靴搔痒,九牛一毛。”
祁同伟端着茶杯,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心里却在想,您老人家在高位上坐久了,平日里接触的都是过滤美化过的信息,自然觉得下面一片大好。
真以为下去走马观花看一圈,就能洞察民间疾苦了?
若不是自己这身壳子里的灵魂还带着前世的记忆,还记得那些真切的困顿与挣扎,
恐怕自己这公安厅长的位置坐久了,也一样会忘了来时的路。
高育良叹了口气,继续说:
“现在下面这个形式主义,真是触目惊心。
我所到之处,无不是‘青山绿水,白墙黛瓦’,一派欣欣向荣。
可你知道吗?
我让秘书小赵悄悄折回去看过,一个贫困县的村口,那排整齐的白墙,竟然是考察组到前一天晚上连夜用石棉瓦搭起来的,
就为了遮住后面破败的土坯房!
还有一条所谓的景观河,看着水清见底,一问才知道,是上游水库提前放水,自来水厂也偷偷往里灌了不少,就为了应付检查。”
高育良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更荒唐的事情:
“更别提那些重复建设的市政工程,
一条路,上半年刚铺好沥青,下半年为了个什么‘提升工程’,
又给挖开重新弄。
唉!”
高育良重重地靠回沙发,
“你说,他们搞这些自欺欺人的名堂,到底有什么意思?
糊弄谁呢?
关键还不是一个地方这么干,是普遍现象!
以前主管咱们政法这一块,眼睛多是向上看,对这些还不太敏感,现在越看越觉得......无力,真的无力。”
祁同伟看着高育良,这位宦海沉浮多年的老领导,此刻脸上流露出的痛心疾首,倒有几分真切。
但他心里却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现在才知道?
这种事,不早就成了官场潜规则,
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了吗?
就像上辈子,
一条好端端的马路,
今天市政挖开埋燃气管道,刚填平,
明天电信又来挖开铺光缆,后天自来水公司、供电公司轮番上阵,
一年到头,那路面就跟拉拉链似的,开开合合,没个消停。
美其名曰“市政建设”,老百姓出行堵得怨声载道,可谁管呢?
挖一次就多一次项目经费,多一次利益输送的机会,都一次性规划好了,
那些指着工程吃饭的“耿专员”们,年底的红包从哪儿来?
祁同伟腹诽归腹诽,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早就过了吐槽的阶段,
更多的是一种习以为常的麻木。
祁同伟知道,高老师铺垫了这么多,绝不仅仅是发几句牢骚。
这些官场积弊,盘根错节,岂是几句话就能改变的?
他等着高育良的下文。
果然,高育良话锋一转,目光也变得锐利起来:
“同伟,所以我在想,你们公安厅正在搞的那个扫黑除恶专项行动,能不能再加一把火?”
祁同伟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高育良身体又微微前倾,
“借着这个行动的东风,
在搜集黑恶势力线索的同时,也一并留意一下地方上那些怠政懒政、不作为、乱作为的情况。
挖出几个典型来,不用多,一两个有代表性的就行。”
高育良看着祁同伟,加重了语气:
“这件事,我来亲自抓。
到时候,咱们从省委层面发起一场学习整顿,对这种歪风邪气坚决说不!
省委牵头,加大督查力度,
务必要把这股形式主义的歪风彻底扭转过来!”
高育良眼神灼灼,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祁同伟心里却是一声轻叹。
这些老领导,似乎都偏爱这种自上而下的运动式治理,口号喊得震天响,声势搞得也挺大。
可结果呢?
往往是雷声大雨点小。
真正的问题没解决多少,反倒是把基层折腾得够呛。
迎检、报材料、写总结、搞宣传……一套组合拳下来,基层干警和工作人员正常的工作节奏全被打乱,工作量凭空翻上几番。
最后,领导们在总结报告上画个圈,
表示“成果显著,经验值得推广”,这事就算过去了。
至于那些真正该负责的,又有几个伤筋动骨了?
拍板决策的是领导,承担责任、疲于奔命的却永远是下面具体办事的人。
祁同伟甚至能想象到,真要这么搞,
公安厅又得成立多少个专项小组,下发多少份红头文件,组织多少场学习会议。
他这个厅长,怕是又要天天泡在会海里了。
不过,腹诽归腹诽,高老师既然发了话,他这个做学生的,总得有个态度。
祁同伟正要开口表态,
高育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
眼神不经意地扫了祁同伟一眼,语气平淡地说道:
“同伟,你抓了欧阳靖,就算是和李达康撕破脸了,
梁子己经结下了。
李达康在汉东经营多年,门生故吏盘根错节,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你现在的位置,盯着的人多,行差踏错一步
,就可能万劫不复。
所以,做事更要讲究方式方法,
要行得端,坐得正,不给任何人留下话柄。”
祁同伟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茶水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漾起一丝波澜。
高育良这番话,看似敲打,实则点拨,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他心上。
老狐狸!
祁同伟心中暗道,这才是高老师的真正用意。
是啊,抓了欧阳靖,
自己祁同伟和李达康之间,己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现在风声紧,李达康或许会隐忍不发,
避免授人以柄。
可一旦欧阳靖的案子尘埃落定,李达康的反击恐怕就会接踵而至。
高老师刚才那番关于形式主义、官僚作风的长篇大论,
原来都是铺垫。
所谓“挖典型”,挖谁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