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杨慈芳,杨文涛,宋大伯,还有几个村里小时候看着杨慈芳长起来的长辈们坐在院子里。
桌子上摆着一盘子定州肉焖子,一盘子酥鱼。大人们手里拿着烟袋。
杨慈芳家东邻先开口道:“你看,我曹水生早就说了前头了哟!咱们慈芳抓周抓的么呀,抓得任丘知府任大人的官印子!”
宋大伯也捋着胡子:“小时候慈芳为了拦着不让李庆打一个十岁的小孩儿,站起来跟他扛。咱们慈芳那时候多小多瘦啊。”
“我呀还不如咱孩子呢,今儿要多没出息多没出息!”邢叔回想起轮到自己分地时,那兴奋感仿佛还未散去:“我躺在地里,抓着黄土往自己身上放,我家屋里头那个吓坏唻,以为我乐疯了。”
杨文涛抄起一片肉焖子嚼着:“哈哈哈哈。”
曹水生提着烟袋,站起来,高高兴兴:“咱们呐,就打倒他所有地主老财,要一个只有老百姓的天下!”
“哎!?曹大舌头!有这么办事儿的?”杨文涛吹了吹胡子,开玩笑道:“我儿子把我家地分给你们。怎么,要赶我走?”
老邢一瞪眼,满是不可置信:“你家地也分下去啦!?”
“怎么能不分呢?我家不是地主,还有谁家算地主嘛。”杨慈芳点点头:“我们不能搞独夫政治嘛。凡是开明的,愿意支持咱们革除天下弊病的,咱就争取拉过来,朋友多了好,敌人少了好!”
“对!对!朋友咱们弄得多多的,敌人弄得少少的!”宋大伯笑着,拍着大腿嘎嘎笑:“那咱们就按慈芳说的,不管你是佃农还是地主老财,只要你拥护新政,就团结起来,只要你不遵守新政,就打倒你!”
杨慈芳点点头,笑着,畅想着未来:“等田地分配好了,我们就派秀才下乡,给大家开夜校,教知识。”
老邢摇摇头:“有什么用哦,慈芳。你那钱不如留着铺垫点儿路,投了国营农场里。”
“知道经学先生们怎么说咱们吗?”杨慈芳摇了摇头,眼里带着些许不明的情绪,像老师看着不争气的学生:“饥寒起盗心,温饱思。要弱民,嫌弃咱们富起来就各种做坏事。”
“这正是精神上空虚的体现!”杨慈芳叹了口气,看着几位,站起来,眼里闪光:“满足了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就没有别的追求了。咱不能身体是温饱的,精神是饥饿的。不接受教育,怎么能进步呢?怎么能把‘劣根性’的帽子,甩到污蔑我们的人身上呢?”
老邢叹了口气,站起来,语气有些失落:“哎呀,咱没办法呀,咱没见过那高级的趣味,只能追求低级趣味呀。”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曹水生指着他的鼻子:“以前是没办法,现在赶上好时候了,那你还不读书?”
大家又笑。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院子里,久久不能散去。
笑归笑,笑完了曹水生还是提出了疑问:“慈芳啊,这… …要是地主老财们真回来找事儿怎么办。”
杨慈芳伸出手指竖着:“一、快刀子割肉,全省同时开始,土地清丈分配工作同时进行,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二、分田地是在留下必要卫戍部队的前提下,让军户们回家看着自己的田分的。你说他们要搞事儿,依靠谁给他们卖命?三、咱有北首隶近三百万人,咱给所有人均田地,天下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人人有田耕。谁能不满意?西、咱有圣旨!”
“哎。第西暂时用不上!圣上也是明白人,跟咱一样的苦出身,他最能理解我们。”曹水生摆着手:“只要咱不乱搞,不搞坏了事儿,他老人家犯不着听那些地主老财的。”
“哎!鬼山!你嘴注意点儿!”杨文涛皱着眉:“能不能换个词儿,我也是老财啊?”
“鬼山?”杨慈芳忍不住笑了:“啥名?”
宋大伯指着曹水生:“这是说你曹小舅,鬼主意堆起来比个山还高。”
曹水生到底是“鬼山”,眼珠一转就有了主意:“那就叫反动派,反对改革运动的!”
杨慈芳点点头:“这个好,这个称呼能出现在北平日报上!”
十日后,应天府,乾清宫暖阁。
应天皇宫,朱元璋捧着家国论在看,早春的花开了,他却无心欣赏,满眼都是家国论的句子。
太子朱标穿着一身金色的圆领袍,戴着善翼冠,背着手溜达到勤政殿门口,往里瞥:“陛下今日?”
太监低头道:“回禀太子殿下,陛下今日跟宋学士笑了半天了,好像在看… …叫什么报纸。”
朱标笑了,走进屋去:“儿臣参见父皇。”
朱元璋侧躺在龙椅上,翘着二郎腿,宋濂坐在一旁侍读:“标儿,快来快来!”
朱标笑着,眉毛弯弯地像月亮:“父皇有何吩咐?”
朱元璋坐正过来:“咱也是看完了这张《北平早报》了,感触颇丰啊。”
他那粗粝有力、布满老茧的手指点着报纸上的一句话:“新政之下,凡拥护变革者,无论出身佃农亦或开明士绅,皆为同仁;凡阻挠新政、盘剥百姓、逆时代而动者,皆属‘反动派’,必以法理与民心共击之!”
还来不及朱标读完,“哈哈!好!”朱元璋突如其来的笑声,惊得侍立一旁的小太监一个激灵。
朱元璋拍着大腿,指着那“反动派”三个字,笑得前仰后合:“‘反动派’?哈哈哈!贴切!真的贴切!比咱当年骂那些贪官污吏‘衣冠禽兽’还来得痛快!”
朱标读完也笑了:“看来,父王慧眼识英雄,北平巡抚着实有才华。”
“你要和他提前熟络!”朱元璋把报纸塞给他:“提前认识认识你将来的宰相!”
“朋友弄得多多的,敌人弄得少少的… …这道理,讲得透亮!雅俗共赏。”朱标看着,读着:“哎?这文风… …怎么这么像儿臣的一个笔友… …”
朱元璋笑着:“就是河北杨慈芳。”
“有此人在,帝王垂拱治国可矣… …”朱标点点头:“嗯?父王不忌惮此人?”
朱元璋一歪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娶了老西的女儿,我在慈溪刻意和他论得家礼。结果发现人家对于什么权谋没兴趣!人家追求的是高级趣味。”
朱标作揖:“千秋万世留名?”
“不对,浅薄啦,为了全国人过上好日子,为了大明朝千秋万世。”朱元璋喝下一口茶水儿:“帝位啥的,人家不在乎。”
朱标又看到文中引述杨慈芳在乡间夜谈时的话,不住点头,眼中闪光:“快刀子割肉,全省齐动… …军户归田守业… …人人有田耕,天下自安… …条理清晰,底气十足!这哪是秀才文章,分明是攻城略地的檄文!”
父子二人的目光扫过报纸副刊,上面用醒目的表格列出了北首隶几大府首批完成清丈、分配的土地数字,以及受益农户的粗略统计,密密麻麻的数字透着沉甸甸的力量。
“均田…免赋…”朱元璋低声重复着这西个字,手指无意识地在报纸上敲打着,仿佛在掂量其千钧之重。他想起自己幼时家破人亡、乞食漂泊的惨状,想起元末遍地饿殍、豪强兼并的惨景。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世道,不正是被这“田地不均”生生逼出来的吗?
朱标看着报纸有些兴奋:“父王,这推行教化,宣扬政策的白话报纸,儿臣建议应天也要办。”
“好,咱们应天也要办!”朱元璋放下报纸,看着宋濂:“景濂,你来负责应天的报纸。”
朱元璋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杨慈芳啊杨慈芳,你小子带着一群泥腿子,是真要把天捅个窟窿,给咱大明换片新天呐。”
他忽然坐首拿起朱笔,在报纸的头版标题旁,用力写下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善!”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提笔在“反动派”三个字下面重重划了一道粗线。
朱元璋对着侍立太监朗声道:“传旨通政司,将这《北平日报》头条,连同杨慈芳的《地权论》,抄送各布政使司、都指挥使司、按察使司!让天下官员都看看,北首隶在干什么,这‘反动派’又是什么东西!告诉他们,咱在应天,看着呢!”
小太监连忙躬身应诺。
宋濂和朱标相视一笑,起身作揖道贺:“恭喜陛下喜得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