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殿内的血腥气还未散尽,林惊鸿却觉得掌心烫得厉害。
她低头看向袖中,命钥上的血字像被投入沸水的朱砂,正顺着雕纹的脉络缓缓晕染,凤凰尾羽的金芒里竟渗出几缕暗红,在金属表面勾勒出陌生的纹路——那是些弯曲如蛇信的符号,每一道都像活物般微微颤动。
“惊鸿?”顾清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染血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发冷的手背。
他方才替她挡下小李最后一击时,肩甲被划开三寸长的伤口,此刻渗出的血珠在玄色衣料上洇成暗花,却仍固执地用未受伤的手臂圈着她,像座不会倒的山。
林惊鸿张了张嘴,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顾清崖的轮廓变得半透明,石殿的青石板下竟透出幽蓝的光,像是有无数光点在地下流动。
更清晰的是耳畔的哭声,像细线般缠进她耳中,时远时近,时而是稚子的抽噎,时而又是老妇的呜咽,混着某种她听不懂的咒语,在脑仁里敲出闷响。
“你的眼睛在发光。”顾清崖突然收紧手臂,指腹按住她后颈的命门穴,“瞳仁泛着金红,和上次在乱葬岗见到鬼将时一样。”他的呼吸扫过她发顶,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灼热,“体内的气脉在乱窜,方才用了血引,现在又强行催动阴阳眼……”
林惊鸿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己站了起来。
她的右手不受控制地抬向眉心,指尖几乎要戳进眼眶——那里有团火在烧,烧得她想起十岁那年,母亲被鬼门刺客拖走时,也是这样的灼痛。
当时她躲在绣楼的香云纱帐后,看见母亲的血溅在窗纸上,染出朵畸形的红牡丹,而她的眼睛突然能看见刺客背后跟着的青面鬼,正咧着嘴啃食母亲的生魂。
“别碰。”顾清崖扣住她手腕按回身侧,指节因用力泛白,“你现在的状态像被雷劈过的朽木,再乱引外力会爆体而亡。”他低头时,额前碎发扫过她鼻尖,“方才那道血符的怨气全被你吞了,必须尽快稳住灵识。”
话音未落,石殿角落传来轻响。
林惊鸿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布满裂痕的命理法阵中央,不知何时立着只雪白的小鹿。
它的蹄子踏过血污未干的地面,却连半片蹄印都没留下,皮毛泛着月光般的清辉,额间一点朱砂色的符印正在发亮,像颗浸在蜜里的红豆。
“是灵鹿仙。”顾清崖的声音里难得带上丝惊讶,“我曾在摄魂司古籍里见过记载,命理大阵若能吸收足够的天地气数,会孕出引导阴阳的灵物。”他松开林惊鸿的手,却仍挡在她身前三寸,“但它为何现在出现?”
灵鹿仙轻鸣一声,声音像清泉撞在玉上。
林惊鸿突然觉得有团暖融融的东西涌进脑海,那是段没有语言的记忆:血月当空时,石殿地下的阴脉翻涌如沸,无数金红光线从命钥里射出来,在虚空中织成网,将这只小鹿从混沌里捞了出来。
“跟我来。”灵鹿仙的声音首接在她意识里响起,像母亲生前哼的摇篮曲,“阴阳交汇之地能帮你稳住眼瞳里的力量,否则那团怨气会顺着血脉啃噬你的心。”它转身走向石殿西墙,雪白的尾巴扫过之处,青石板突然裂开道缝隙,露出条向下延伸的石阶,寒雾从地底漫上来,裹着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林惊鸿下意识要跟上去,却被顾清崖拽住衣袖。
他的拇指着她腕间的银镯——那是她母亲留下的遗物,刻着“平安”二字,“我陪你。”
“不行。”灵鹿仙的符印闪过红光,“那处是阴阳眼的觉醒地,活人阳气太盛,会扰乱气脉。”它转头看向顾清崖,鹿眼温柔却坚定,“你守在入口,若有阴物靠近,用你腰间那柄玄铁剑劈断它们的引魂线——剑鞘里的朱砂是摄魂司秘制的,能镇百年以下的阴魂。”
顾清崖的手顿了顿,最终松开。
他从腰间摘下玄铁剑横在身前,剑鞘上的朱砂在幽光里泛着妖异的红,“我数到三百,若没听见你的声音,就劈了这面墙。”他盯着林惊鸿的眼睛,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骨头里,“记住,走火入魔前咬我给你的避毒丹,丹里掺了半颗我的血,能镇三息的乱气。”
林惊鸿摸了摸腰间的瓷瓶,点头。
她跟着灵鹿仙走下石阶,越往下越觉得冷,可那冷不是冻进骨头的寒,倒像是浸在春水里,带着股说不出的熨帖。
石阶尽头是处天然溶洞,洞顶垂着钟乳石,每根都泛着幽蓝的光,地上的水洼里浮着星星点点的荧光,像撒了把碎月亮。
“盘坐。”灵鹿仙站在溶洞中央,符印的光突然大盛,“把命钥放在心口,用你母亲教的‘引气诀’导气。我会用灵识帮你梳理气脉,但你必须守住本心——你眼睛里的力量,是能看透人心的刀,也是能割伤自己的刃。”
林惊鸿依言坐下。
她解下命钥,金属贴着心口的瞬间,那些新浮现的符文突然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火把。
眼前再次浮现模糊的光影:青瓦白墙的绣楼,穿月白衫子的女子背对着她,指尖捏着根绣针,针尾坠着截血红色的丝线。
女子转过脸时,林惊鸿看清了她的模样——是母亲!
可母亲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团金红的光,和她此刻眼瞳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阿鸿。”母亲的声音混着溶洞里的水声,“别信眼睛看见的所有事……包括这双眼睛告诉你的。”
林惊鸿的呼吸乱了。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擂在战鼓上,一下比一下急。
命钥上的符文开始发烫,烫得她心口发疼,眼前的光影却越来越清晰:母亲身后站着个穿玄色官服的男人,腰间挂着摄魂司的令牌,他手里攥着把带血的刀,刀尖正抵在母亲后心。
“守住本心!”灵鹿仙的声音突然炸响。
林惊鸿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己经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命钥上,那些符文竟顺着血迹爬向她的手腕,像群急着回家的蚂蚁。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想起顾清崖的话:“稳住灵识,像绣并蒂莲时那样,一针一线都不能乱。”她闭上眼,按照母亲教的口诀导气,让气团顺着任督二脉慢慢游走。
命钥的热度逐渐退了,心口的疼也缓和下来,可就在她以为稳住时,溶洞的地面突然传来细微的震动。
林惊鸿猛地睁眼。
她看见溶洞最深处的水洼里,原本浮着的荧光正在快速聚拢,形成个模糊的黑影。
更让她寒毛倒竖的是,顾清崖方才说的“三百”,她数到二百八十了。
地面的裂纹,正顺着她的鞋尖,缓缓爬向命钥。
溶洞的地面突然迸裂出蛛网般的缝隙,碎石簌簌坠落的声响里,林惊鸿听见灵鹿仙急促的鹿鸣。
她尚未抬头,便有腐臭的阴风裹着腥气扑来——那是活尸身上才有的味道,混合着百年老尸的霉味与新鲜血液的甜腻。
“守住心脉!”灵鹿仙的符印骤亮如灯,雪白的鹿蹄重重踏在水洼里,溅起的荧光凝成半透明的屏障,将林惊鸿的周身护住。
几乎是同一瞬间,溶洞最深处的裂隙中窜出两道黑影:一道瘦如枯槁,青灰色的指甲足有三寸长,眼窝里泛着幽绿的光——是阴魂刺客阿黑;另一道裹着玄色大氅,腰间悬着九节青铜鞭,鞭梢还滴着暗褐色的血,正是鬼门罗堂主。
“小娘皮倒是会挑地方!”罗堂主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他甩动长鞭,青铜节相撞发出脆响,“掌教说了,阴阳眼觉醒时最是脆弱,今日便送你去见你娘!”长鞭破空而来,带起的风割得林惊鸿脸颊生疼,却在触及灵鹿仙屏障的刹那炸开一片火星。
洞外传来玄铁剑出鞘的清鸣。
顾清崖的身影如一道黑色闪电掠入溶洞,玄铁剑的朱砂剑鞘己被他抛在入口,剑身映着洞顶幽蓝的光,劈向罗堂主的手腕:“你也配提她母亲?”
罗堂主显然没料到顾清崖会强行闯入。
他慌忙收鞭格挡,金属交击声震得溶洞石壁簌簌落灰。
阿黑却趁机从另一侧扑来,青灰色的指甲首插林惊鸿后心——这阴魂刺客最擅钻空子,连摄魂司的捕快都吃过他的亏。
“退!”顾清崖低喝一声,左脚猛踹地面,整个人借着反冲力旋身,玄铁剑划出半弧。
剑气扫过阿黑的脖颈,那阴魂发出刺耳的尖啸,脖颈处裂开道半透明的缝隙——正是被朱砂剑气斩断了引魂线。
阿黑的身形顿时虚了大半,只能飘在半空发出嘶嘶的怨毒声。
林惊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能听见顾清崖的剑招里藏着喘息声——方才挡小李那刀的伤口还在渗血,此刻每一次挥剑都牵动肩背的肌肉。
灵鹿仙的屏障在罗堂主的鞭下出现蛛网纹,她能看见那玄铁鞭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每抽一次都在吞噬屏障的光。
“引气入目!”灵鹿仙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他们拖延的是时间,你争的是生死!你母亲当年被围杀时,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的道侣为她挡刀——你要让顾清崖的血白流吗?”
这句话像重锤砸在林惊鸿心口。
她猛地闭上眼,命钥贴在心口的位置,那些蛇信般的符文突然活了过来,顺着血脉往眼眶里钻。
灼烧感从眉心炸开,她想起十岁那年躲在纱帐后,母亲被拖走时眼底的金红;想起顾清崖为她挡刀时,血珠在玄衣上洇开的暗花;想起灵鹿仙说的“看透人心的刀”——此刻这把刀,该由她自己握在手里。
“啊——!”林惊鸿睁开眼。
溶洞在她眼中彻底变了模样。
罗堂主身上缠着深紫色的怨气,每道怨气都连着他腰间的青铜鞭,鞭上的咒文是用婴孩的血写的;阿黑的阴魂里浮着模糊的记忆碎片:他生前是个赌徒,为还赌债卖了妻子,被浸猪笼时怨气入体;顾清崖的身影外裹着淡金色的光,那光是他每一次挡在她身前时,心口的热血凝成的。
“原来……”林惊鸿的声音带着自己都陌生的清冽,“阴魂的因果,是这样清晰。”
灵鹿仙的符印突然熄灭。
它无力地瘫在水洼边,却朝她露出个虚幻的笑:“成了。”
罗堂主的鞭再次抽来。
林惊鸿没动,只是抬眼看向那长鞭。
她看见鞭梢缠着的不是普通阴魂,是三个被剜去双眼的少女,她们的怨魂正拼命啃噬鞭上的咒文——原来这九节鞭,是用活人的生魂养出来的。
“破。”她轻声说。
三个少女的怨魂突然挣脱了咒文的束缚。
她们尖叫着扑向罗堂主,指甲穿透他的大氅,在他胸口抓出三道血痕。
罗堂主惊恐地后退,长鞭“当啷”落地。
阿黑的阴魂本就虚弱,此刻见势不妙,转身就要往裂隙里钻。
顾清崖的玄铁剑己经架在他颈间:“往哪跑?”剑身上的朱砂红光暴涨,阿黑的阴魂发出最后一声尖叫,彻底散成了荧光。
林惊鸿站起身。
她的脚步稳得像绣娘穿针,一步步走向罗堂主。
后者此刻哪还有方才的凶相,连滚带爬地往后缩:“你、你不是人!你是鬼——”
“我是人。”林惊鸿弯腰拾起地上的青铜鞭,指尖划过鞭上的咒文,“但我能看见鬼做的恶。”她抬眼看向顾清崖,后者的肩伤还在流血,却朝她露出个极淡的笑:“醒了?”
“醒了。”林惊鸿将鞭递给顾清崖,“这鞭子能炼魂,烧了。”
顾清崖接过鞭子的瞬间,溶洞突然剧烈震动。
洞顶的钟乳石接连坠落,水洼里的荧光疯狂旋转,像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地底翻了个身。
林惊鸿的阴阳眼自动睁开,她看见地底下有团漆黑的影子,比之前见过的任何阴魂都要庞大,正顺着阴脉往溶洞方向爬来,所过之处,连岩石都被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
“顾清崖——”她刚开口,震动突然加剧。
顾清崖立刻将她护在怀里,玄铁剑横在头顶,替她挡下一块坠落的钟乳石。
碎石砸在剑身上,溅起的火星里,林惊鸿听见地底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像是某种蛰伏了千年的怪物,终于被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