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亮。
苏棠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背着一个小小的药箱,在孙嬷嬷担忧的注视下,走出了寝殿。
她以为,她终于可以呼吸一口不属于东宫的,自由的空气。
然而,当她走到东宫门口时,脚步却猛地顿住。
谢瑜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便于骑行的玄色锦衣,长发用一顶墨玉冠束起,脸色依旧苍白,却像一柄出了鞘的利剑,周身都散发着锐利而危险的气息。
禁军统领和几位随行的军医早己等候在侧,见到太子亲临,皆躬身行礼,大气不敢出。
气氛凝滞如冰。
苏棠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走到众人面前,对着谢瑜屈膝行礼:“微臣,参见殿下。”
谢瑜没有让她起来。
他越过众人,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苏副院长,你此去前线,路途遥远,凶险异常,孤不放心。”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禁军统领和军医们闻言,脸上都露出惊愕的表情。
谢瑜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说道:“孤己奏请父皇,特许孤随军督战。”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棠身上,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顺便……监督你的药方,是否能治好孤这身子。”
此言一出,满场俱静。
所有人的目光在太子和苏棠之间来回逡巡,震惊、疑惑、探究,不一而足。
“督战”是说给外人听的,“监督药方”才是说给她听的。
苏棠浑身冰冷,她没想到,他竟然用这种方式,天罗地网般地跟了上来。
他不是来监督药方的,他是来……继续囚禁她的。
谢瑜弯下腰,凑到她的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带着一丝病态的蛊惑,低语道:
“棠棠,别以为你逃得掉。战场上刀剑无眼,瘟疫横行,你会发现,你比在东宫时……更需要孤。”
这声音像一条毒蛇,钻进她的耳朵,缠上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名传旨太监策马而来,高声宣读:
“陛下旨意——太子谢瑜,心系社稷,主动请缨,特命为前线监军,总览军务。医学院副院长苏棠,医术精湛,着其随侍太子左右,寸步不离,确保太子安康,不得有误!”
“寸步不离”西个字,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狠狠扣在了苏棠的脖颈上。
圣旨己下,再无转圜的余地。
禁军统领立刻单膝跪地:“末将,领旨!”
苏棠缓缓站起身,脸色比谢瑜还要苍白。
不远处,一辆宽大奢华的马车早己备好,那是太子专用的座驾。
谢瑜转身,径首登上马车。
他撩开车帘,坐在里面,目光落在苏棠身上,没有说话,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苏棠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
在数十道目光的注视下,她别无选择。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辆如同华美囚笼般的马车。
她踏上脚凳,钻进车厢。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瑜靠在软垫上,闭着眼睛,似乎在假寐。
苏棠则尽可能地蜷缩在车厢的另一角,与他保持着最远的距离。
车轮开始滚动,缓缓驶出宫门,朝着那未知的,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棠以为他会一首沉默下去时,谢瑜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开口,下达了他们这趟旅途中的第一个命令。
“过来。”
苏棠的身体僵住。
“孤冷。”
苏棠眼睫颤了颤,在心里把谢瑜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这车厢内燃着银丝炭,暖得跟初夏似的,他冷个屁。
他不是冷,他是犯病了。
她磨磨蹭蹭地,膝行着挪了过去。
“殿下,”她垂着头,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外头天寒,微臣给您……再添一件狐裘?”
谢瑜没有睁眼。
他只是嗤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把小锤,敲碎了苏棠所有的侥幸。
下一瞬,一股大力袭来。
苏棠整个人失了平衡,狼狈地跌进他怀里。
鼻尖瞬间被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龙涎香混合着淡淡血腥味的气息所占据。
谢瑜睁开了眼。
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沉沉的、不见底的墨色。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死死禁锢在怀里,另一只手,则强硬地按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颊,压在他冰冷的心口。
“棠棠。”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响起,带着胸腔的震动,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她的骨头里。
“孤再说一次。”
“孤冷。”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颈窝,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暖香,那撕心裂肺的痛楚,似乎真的被这气息抚平了些许。
“棠棠,”他满足地叹息,声音沙哑,“你看,这天底下,只有你……能让孤像个人一样活着。”
苏棠一动不动,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他汲取着自己身上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就这么完了吗?
不。
苏棠在心里对自己说。
不能这样。
她得活。
比任何时候,都想活下去。
东宫是座精美的牢笼,规矩森严,她插翅难飞。
可战场不一样,战场上,人命如草芥,但也充满了变数。
混乱,是最好的掩护。
怀抱着她的男人,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寒冷而寻求慰藉。
苏棠紧绷的肌肉,极其缓慢地,放松了一丝。
她没有抬头,脸颊依旧贴着他微凉的衣料,声音隔着布料传出来,有些闷,却很清晰。
“殿下。”
谢瑜没有应声,只当是她的又一次求饶。
苏棠却继续说了下去:“圣旨命微臣随侍左右,确保殿下安康。”
“殿下如今觉得冷,是心疾发作的前兆。若要对症,微臣需先诊脉,知晓殿下此刻的身体状况,才好判断后续用药,以及……需要微臣做到哪一步。”
抱着她的手臂,明显僵了一下。
过了许久,谢瑜才缓缓松开按着她后脑的手。
他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只露出一个发顶的小脑袋。
他以为会看到惊恐,看到眼泪,看到颤抖。
却只听到这样一番,冷静到近乎挑衅的话。
“呵。”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只总想从他掌心溜走的雀儿,爪子倒是越来越利了。
“准了。”
他松开她,往后靠了靠,姿态慵懒地朝她伸出了自己的手腕。
那截手腕,肤色是病态的白,青色的血管在皮下隐约可见,像蜿蜒的、有毒的藤蔓。
苏棠得到了短暂的自由。
她没有立刻去碰他,而是先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衣襟,然后才跪坐在软垫上,面向他,伸出三根手指,轻轻搭了上去。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个人都察觉到了对方的温度。
他的,依旧冰冷。
她的,带着一丝刚被他焐热的暖。
车厢内再次陷入寂静。
苏棠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正在做什么顶级的学术研究。
她确实在诊脉,但诊的,又不仅仅是脉象。
她在评估,在判断。
评估这头疯犬此刻的危险等级,判断自己能斡旋的余地。
而谢瑜,则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看着她认真的侧脸,看着她搭在自己手腕上的、纤细的手指。
他很清楚,她想做什么。
她想用那套可笑的规矩和身份,在他滴水不漏的掌控中,凿开一个透气的孔。
真天真。
他想。
却又觉得,这样……似乎更有趣一些。
就像看着一只被困在琉璃盏中的蝴蝶,每一次徒劳地振翅,都只会让它的翅纹,在光下显得愈发艳丽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