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
铁壁城内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巡逻甲士整齐的脚步声，和远处伤兵营里偶尔传来的低吟。
白日里那场纵马驰骋带来的自由余韵，还残留在苏棠的西肢百骸，让她觉得连呼吸都比往日顺畅几分。
她刚用冷水净了面，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裙，正准备享受一下难得的独处时光，帐帘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
谢瑜穿着一件寻常士兵的黑色劲装，左臂依然用布条吊着，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清瘦。
他没有佩戴任何象征身份的玉冠或配饰。
那张俊美得极具攻击性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褪去了白日的杀伐之气，显得有些苍白，也柔和了几分。
苏棠的心，下意识地绷紧了一瞬，但很快又松弛下来。
奇怪的是，她竟没有了往日在东宫时那种如临大敌的窒息感。
“出来走走。”谢瑜的声音很低，带着伤后特有的沙哑。
苏棠没有拒绝。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了营帐，沉默地行走在空旷的操练场上。
月光如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清香。
“今天，你很高兴。”谢瑜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遥远的天际线上，那里，山峦的轮廓被月光勾勒得清晰可见。
苏棠脚步微顿，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谢瑜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孤从未见过你那样的笑。”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却让苏棠的心无端地漏跳了一拍。
她想起白日里那份淋漓尽致的畅快，那份挣脱一切束缚的自由，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殿下想说什么？”她警惕地问。
谢瑜终于转过头，那双深邃的凤眸在月光下，像是两潭不见底的寒泉，却又隐约映着星光。
他认真地看着她，问道：“棠棠，你以后……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苏棠彻底愣住了。
她没想过，他会问她这个。
她想要什么样的日子？
当然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间小药铺，养几只鸡鸭，数着银子，安安稳稳地躺平过完此生。
但这些话，她一个字都不能说。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真实想法，低声道：“臣不敢想。”
“不敢，还是不想告诉孤？”谢瑜轻笑一声，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回答。
他没有追问，反而转开了话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悠远的追忆：“孤十六岁那年，第一次随军出征，是在北境。那里的冬天，冷得能把骨头冻裂。有一次，部队被风雪困住，孤带着几个亲卫，借宿在一户猎户家中。”
苏棠安静地听着，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那户人家很穷，只有父子二人，母亲早逝。父亲是个很凶的男人，胡子拉碴，嗓门极大，动不动就骂儿子是‘蠢货’、‘笨手笨脚的熊瞎子’。”
谢瑜的语速很慢，像是在脑海中描摹着当年的画面，“那天晚上，他们打到了一只兔子，是那几天唯一的荤腥。父亲把整只兔腿都烤得焦黄流油，然后，‘啪’地一下扔进儿子的破碗里，骂骂咧咧地说，‘吃！腥得很，老子吃不下！’”
苏棠的心，微微一动。
“那个被骂了一整天的‘蠢货’儿子，一声不吭，默默地把那只兔腿最肥美的一块肉撕下来，又放回了父亲的碗里，闷声闷气地说，‘爹，你吃。’”
“然后，那个凶巴巴的父亲，就瞪着眼睛，又把肉夹了回去。就那么一小块肉，父子俩推来让去，谁也舍不得吃。”
谢瑜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愉悦，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羡慕。
他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那轮清冷的圆月，在他眼中仿佛也染上了一丝温暖的烟火气。
“第二天一早，风雪停了，我们准备离开。那个父亲送我们到门口，依旧板着脸，对着正在劈柴的儿子吼道，‘蠢货！没看见贵客要走了吗？还不快滚过来磕头！’”
“可就在我们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他飞快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羊皮袄，披在了他儿子身上。”
故事讲完了。
操练场上，军营里的喧嚣仿佛都远去了，只有风声呜咽。
苏棠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孤那时候就在想，”谢瑜的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日子。”
他生下来就贵为皇子，生于锦绣华庭，长于九重宫阙。
他拥有一切，金钱，权势，生杀予夺的权力。
可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场景。
他的父皇，大周的天子，会赏赐他最锋利的宝剑，最神骏的战马，会考校他的兵法谋略。
却从未在饭桌上，为他夹过一筷子菜。
也从未在天寒时，为他添过一件衣。
君臣父子，君在前，父在后。
有的只是威严、期许和无尽的猜忌。
他是在战场和权谋的血水泥沼里，被硬生生催熟的毒果。
他见惯了背叛与杀戮，习惯了用最暴戾的方式去掠夺和占有，因为从未有人教过他，什么是温暖，什么是给予。
那户猎户家中粗糙却温情的一幕，就像一束微弱的光，短暂地照进了他黑暗的世界。他不懂那是什么，却本能地被吸引，被震撼，然后用十余年的时光，在心底反复回味。
“孤也想要那样的日子。”
谢瑜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有一个人，可以骂骂咧咧地把肉夹给我，我再夹回去。很蠢，但是……很好。”
苏棠抬起头，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只是一个……从未见过光的，孤独的孩子。
他或许，只是用错了方式，在笨拙地模仿着他所见过的、唯一的一种“好”。
他把她当成那块舍不得吃的兔肉，想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却不知道自己的力气太大，会把她捏碎。
“棠棠。”
谢瑜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
那双幽深的凤眸里，倒映着漫天绚烂的晚霞，也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你想要的，孤都会给你。”
他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着她的肌肤，像是在传递着某种郑重的承诺。
苏棠浑身一僵。
她想要的，他都会给？
是她想要的自由，还是他以为她想要的太子妃之位？
是放她这只飞鸟归于山林，还是为她打造一座更大、更华丽的樊笼？
她看不透。
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从他掌心传来的，那股不容置喙的、偏执的坚定。以及，那坚定之下，深藏着的一丝……笨拙的，渴望被接纳的脆弱。
苏棠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语气里那份近乎偏执的笃定，以及，那坚定之下，深藏着的一丝……笨拙的，渴望被接纳的脆弱。
她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