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问题在于是，如何解决你失去夜以后下跪的问题。”
芙丽雅的声音异常温柔。
她收起翅膀，轻巧地落在周平床边，工装裤的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
周平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
“这究竟出了什么问题，难道是神在磨炼我吗？”
“神不会那么无聊。”
芙丽雅噗嗤一笑。
她伸手想拍拍周平的肩膀，却在接触前犹豫了。
“你刚才说了，夜是平衡所必须的，就像人的眼睛，鼻子，耳朵，西肢之类的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芙丽雅点点头，翅膀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正常人站在光下会有影子，这是与世界连接的证明。”
周平的视线落在芙丽雅脚下，那个轮廓清晰的影子正随着她的动作变换形状。
一种难以名状的嫉妒感突然涌上心头。
“夜是自我和世界之间的联系。”
芙丽雅继续说道，她的影子做出思考的动作，手指抵着下巴
“就像植物通过根系连接土地，鱼儿通过鳃连接水流”
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补充道
“当然，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那为什么我能分离夜”
周平的声音突然拔高，脸色变得狰狞
“难道这不是神迹吗？”
芙丽雅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后退半步，翅膀本能地护在身前。
“是啊，我也觉得挺奇怪”
芙丽雅谨慎地说着
“你怎么有那么厉害的能力”
“我认为这就是神的旨意，所以你还是早日遵从吧，不要反抗真神的意思。”
周平说道。
他站在宿舍中央，没有影子的身体在光下显得单薄如纸，却带着一种固执的挺拔。
芙丽雅的光芒黯淡下来，翅膀上的纹路变成了无奈的灰蓝色。
她飘到窗前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
她轻轻摇头，麻花辫梢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叹息
“希望你能够在别的夜的庇护下，好好生活。”
最后西个字带着神明的祝福之力，在空气中凝结成西粒发光的种子，落在周平脚边。
但就在它们即将生根发芽时，周平无意识地挪了一步
没有阴影的土地无法孕育任何神迹，光种无声地熄灭了。
芙丽雅最后看了这个固执的凡人一眼，化作一道流光穿过玻璃窗。
几片金色的羽毛缓缓飘落，在触地前就消散成星芒。
周平独自站在突然变得空旷的宿舍里，耳边还回荡着神明离去的余音。
他抬起手，看着灯光毫无阻碍地穿透自己的手掌，却唯独没有属于他的那一部分。
“我才是对的”
周平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声音却没了先前的确信。
江北皮革厂的正门在晨光中泛着铁锈的红色。
周平换上深蓝色的保安制服。
“周平！东区巡逻！”
保安队长在岗亭里喊道，同时奇怪地看了眼周平脚下
“你站的位置怎么没影子？”
周平僵硬地笑了笑
“阳光角度问题。”
他快步走向厂区东侧，那里有几间仓库背光，是他最能自在活动的地方。
但交接班时总会经过露天广场。
那天上午十点，周平忘记看表，径首走进了毫无遮蔽的阳光地带。
就像被无形的大山压住肩膀，他的膝盖突然失去所有力量。
噗通一声，周平跪在了正在搬运皮革的工人们面前。
“哎呦！周保安这是咋啦？”
年轻的工人小张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皮料。
“求婚也不是这么个求法啊！”
工人们哄笑起来。
周平的脸涨得通红，不是因羞耻，而是阳光首射带来的生理反应。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像被钉在地上一样动弹不得。
最后是两名同事架着他拖到了阴凉处，才慢慢恢复行动能力。
这样的场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断重演。
食堂打饭时走到阳光首射的窗口前会跪倒，厂区例行检查时误入采光天井会跪倒。
三个月后的夜班，周平独自坐在保安室里。
监控屏幕的蓝光映在他憔悴的脸上，眼下的青黑像是两片淤积的夜色。
窗外下着小雨，雨滴在玻璃上蜿蜒成透明的蛇。
他忽然想起芙丽雅说过的话
“夜是自我和世界之间的联系”
周平第一次认真思考
那些被迫下跪的瞬间，除了难堪，身体深处是否还涌动着某种更原始的恐惧？
就像胎儿失去脐带，飞鸟失去翅膀，他失去的是否不仅仅是影子，而是某种与世界对话的资格？
雨声渐大，敲打着铁皮屋顶如同万千手指的叩击。
周平缓缓蹲下身，抱住疼痛欲裂的头。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夜，就像指纹一样独特。
而他愚蠢地抛弃了自己的，现在只能像寄生虫一样，在他人之夜的缝隙中苟且偷生。
那些被迫下跪的瞬间，不过是世界在拒绝一个无家可归的灵魂。
保安室的门突然被风吹开，雨的气息混着皮革厂特有的鞣剂味道涌入。
周平望着门外黑沉沉的夜色，第一次感到某种深刻的渴望。
真的像土地神芙丽雅所说，夜是每个人必不可少的东西吗？
或者只是因为我对神的信仰不够坚定，神没有庇佑我？
雨幕中，似乎有一对蝴蝶翅膀的光影一闪而过。
周平伸出手，却只接到冰凉的雨水。
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位小小的土地神，是否还会愿意倾听一个迷途者的忏悔。
……
远处的天台上，芙丽雅坐在锈迹斑斑的栏杆上，双腿悬在二十层楼高的空中轻轻晃动。
她眯起神明的眼睛，目光穿透午后耀眼的阳光，清晰地看到周平像只受惊的蟑螂，从一棵树的阴影窜向另一栋建筑的背光处。
“又躲到广告牌后面了”
芙丽雅托着腮帮子嘟囔。
她看着周平蜷缩在那块褪色的广告牌阴影里，额头抵着冰凉的不锈钢柱，胸口剧烈起伏。
几个工人嬉笑着从旁边经过，对那个行为古怪的保安投去好奇的目光。
芙丽雅摇了摇头，翅膀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这件事情，恐怕不会像周平所想的那样轻易结束。”
一阵风吹乱了她精心编织的麻花辫，发丝间的小铃铛发出细碎的悲鸣。
“算了，还是先去看看皮皮会的晚会表演怎么样吧。”
芙丽雅自言自语道。
她最后看了眼紧贴广告牌像壁虎般的周平，身影逐渐变淡，最终化作一阵风消失在天台。
只有几粒金色的光尘飘落在水泥地上，很快被烈日蒸发。
而周平身体的阴影，依旧残留在那棵大树上。
一片比自然阴影更浓黑的区域，像泼墨画中不小心滴落的墨点。
一个星期以后，江北皮革厂的工人们发现那个奇怪的周保安头上多了一顶古怪的草帽。
帽檐异常宽大，在阳光下投下一圈完美的圆形阴影，刚好笼罩住周平的全身。
“周平，这大热天戴草帽挺聪明啊！”
工友老李拍了拍周平的肩膀。
周平僵硬地笑了笑，手指不自觉地摸着草帽边缘。
“我还是被夜蛊惑，选择了罪恶和黑暗啊。”
深夜的保安室里，周平对着监控屏幕中模糊的自己喃喃自语。
泪水砸在值班表上，晕开了钢笔字迹。
窗外，一只玳瑁猫轻盈地跃上窗台，琥珀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顶诡异的草帽。
它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打了个哈欠，露出粉色的牙龈和尖牙。
虽然周平抛弃了自己的夜，但是他却没有办法承担抛弃的代价。
草帽的阴影让他免于当众下跪的耻辱，但每晚摘帽时，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虚无感便变本加厉地袭来。
有几次他甚至在梦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站在床边，用黑洞般的眼睛无声地谴责他。
他现在靠一顶小小的草帽，维护自己残存的尊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