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芷萌的帕子在掌心绞出褶皱,金线绣的并蒂莲几乎要被扯断。
她望着阿兄泛红的眼尾,后园里易灵翩的话又在耳边炸响——"于灵叶蹲在焦土上捡船票,指甲缝里全是黑灰,她说要凑够二十张,就能换张去南境的船票,带她阿姊去治眼疾。"
"阿兄,于灵叶是我救命恩人。"她喉间发紧,"上个月我在后湖落水,是她跳下去把我拖上岸的。"
孙逸痕的手指在"镇北"剑穗上绞出死结。
他望着妹妹发间歪到耳后的珠钗,那是母亲临终前给的,此刻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摇晃,像极了十年前他在刑场看到的,被风掀起的囚衣角。
"你可知于灵叶是谁的妹妹?"他声音发涩,"于谨言的亲妹子。"
孙芷萌的瞳孔猛地收缩。
于谨言是南边来的商队头目,上个月刚因为私运火药被青隐卫截了货——这是阿兄在饭桌上说的。
"可灵叶根本不知道她阿兄做了什么!"她往前半步,青卫羽的剑鞘在她脚边划出一道浅痕,"我问过萧翩然姐姐,她说灵叶每天只在码头卖早点,连算盘都不会打!"
"萧翩然?"孙逸痕冷笑一声,指尖重重叩在案上木匣,"那个总往练公子书房跑的绣娘?"
练凌尘正低头擦拭竹笛,闻言指尖一顿。
竹笛上青卫电的汗渍还带着温度,他抬眼时正看见孙逸痕盯着自己的目光,像极了实验室里扫描电子显微镜下的金属断层,冷得能照见人心。
"城主明鉴。"他将竹笛轻轻搁在案角,"萧姑娘前日替我补了件旧衫,顺道提了句于家姑娘的事,我并未多问。"
孙逸痕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过。
案上木匣里的设计图被夜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清水码头改建"几个墨字——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画的,要把这破落码头建成北境第一商港。
可昨夜一场大火,码头仓库烧了七间,青隐卫在灰烬里翻出半块带火药味的陶片。
"苦肉计最妙的地方,就是让局中人信以为真。"他突然伸手扯松领口,喉结滚动如石,"你当于谨言烧自己的仓库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让你这个心软的小祖宗替他求情!"
"阿兄!"孙芷萌的眼泪啪嗒砸在帕子上,金线绣的莲花瞬间晕开,"灵叶的手被火烫了三个泡,她今早还来给我送桂花糕,说等码头修好了要给我留最甜的糖粥......"
"够了!"孙逸痕抓起案上玉佩就要摔,却在触到木匣的刹那顿住。
那是母亲的遗物,雕着衔珠的凤凰,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像极了妹妹落水时,他跳进冰湖摸到的那截手腕。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目光己冷如霜:"青卫雷,送二小姐回房。"
"阿兄!"孙芷萌踉跄着去抓案角,却碰倒了练凌尘的竹笛。
竹笛骨碌碌滚到孙逸痕脚边,他弯腰去捡时,瞥见笛身刻着极小的"练"字——和上个月在码头仓库发现的账本字迹一模一样。
"我不走!"孙芷萌跺得青砖咚咚响,珠钗上的珍珠崩落两颗,骨碌碌滚到练凌尘脚边,"你就是因为我上次偷跑出去玩,现在连我帮人都要怀疑!"
青卫雷的手己经按上她的肩。
孙芷萌扭头瞪着阿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根本不是担心我被利用,你是怕我知道你......"
"回房。"孙逸痕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孙芷萌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望着阿兄鬓角新冒的白发,突然想起昨日在后院听见的对话——"城主为了码头改建,把夫人的陪嫁田契都押了"。
她吸了吸鼻子,任由青卫雷半扶半架地往外走,经过门槛时故意踢到青卫羽的剑鞘,"当啷"一声响得刺耳。
门"吱呀"合上的瞬间,孙逸痕突然开口:"出来吧。"
窗纸上的月白影子顿了顿,门帘被风掀起,易灵翩提着裙角跨进来。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苎麻裙,发间没戴珠钗,只插了根竹簪,倒比昨日更显利落。
"城主好耳力。"她指尖拂过案上木匣,"方才在窗外听了半日,倒像在看场戏。"
孙逸痕的手又按上"镇北"剑穗。
这把剑是他十六岁时在边境杀退马匪得来的,剑穗上的红绳早被他绞得褪了色,"你倒是会挑时候。"
"二小姐求情的样子多可爱,我若错过岂不可惜?"易灵翩忽然笑了,眼尾微微上挑,"不过城主怀疑苦肉计......倒不如说,是怕二小姐真动了心,坏了你的计划?"
"你什么意思?"孙逸痕的指节捏得发白。
"清水码头改建需要商队支持,于谨言是北境最大的木材商。"易灵翩指尖划过设计图上的仓库位置,"烧了仓库,于谨言损失惨重;二小姐求情,你顺势从轻发落——既得了商队感激,又让二小姐觉得你心软,一举两得。"
她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孙逸痕的:"可你又怕二小姐真和于家姑娘交了心,万一哪天于谨言要她做更过分的事......"
"住口!"孙逸痕猛地推开她,却见她后退两步,裙角扫过练凌尘的竹笛。
竹笛滚到他脚边,她弯腰去捡时,颈间金属牌闪过一道光——正是练凌尘之前注意到的"于"字刻痕。
易灵翩首起身子,将竹笛递还给练凌尘,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压。
练凌尘望着她眼底的暗芒,突然想起实验室里那只被按在培养皿里的果蝇,看似自由,实则早被人标好了轨迹。
"城主心里,怕是比谁都清楚。"易灵翩退到窗边,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覆在案上的设计图上,"有些事,想放手......"她顿了顿,眼尾微挑,"又不敢放手。"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檐角铜铃乱响。
孙逸痕望着易灵翩消失在夜色里的裙角,又看向案上被影子覆盖的"清水码头"西个字,突然觉得那墨迹,竟比方才更浓了几分。
铜铃在夜风里晃出细碎的响,易灵翩倚着窗棂的身影被月光镀了层银边。
她望着孙逸痕攥紧又松开的指节,忽然收了调侃的笑意:"城主总把二小姐护在羽翼下,可您看她方才摔门时的模样——"她屈指叩了叩窗纸,那里还留着孙芷萌撞出来的褶皱,"她指甲掐进掌心的印子比谁都深,却不肯掉一滴示弱的泪。
您当她是被甜粥和桂花糕养坏的小囡,可她早把您鬓角的白发、押了田契的账本都看进眼里了。"
孙逸痕的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刑场上那片被风掀起的囚衣突然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今早用过早膳后,妹妹踮脚替他理平官服褶皱时,指尖扫过他鬓角的温度。
他松开"镇北"剑穗,红绳在掌心勒出淡红的痕:"你到底是谁?"
"一个看客罢了。"易灵翩转身走向案几,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还摊在孙芷萌方才站的位置,她拾起轻轻抹平褶皱,"不过看客总爱说些当局者不爱听的真话——您怕二小姐被利用,可她若连这点人心都识不破,将来如何替您守住这北境的风雪?"
练凌尘的竹笛在案角泛着温润的光。
他垂眸盯着自己交叠的手指,听见孙逸痕的呼吸声突然轻了,像春冰初融时的溪涧。
这位向来冷面的城主正望着帕子上晕开的泪渍,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你......懂什么?"
"我懂被保护得太好的人,连糖粥里有没有放糖都尝不出来。"易灵翩将帕子轻轻放回原处,"上个月在后湖,二小姐落水时没喊救命,反而拽着于灵叶的手腕往岸边游——您当那是傻?
那是她知道,能救自己的从来不是站在岸上的人。"
孙逸痕的指尖突然按上眉心。
后湖的冰他比谁都清楚,去年冬天有个青卫落水,捞上来时浑身冻得发紫。
可妹妹那日被于灵叶拖上岸后,第一句话竟是"灵叶的手比我还凉"。
他望着易灵翩颈间晃动的金属牌,突然发现那抹"于"字刻痕在月光下泛着暗金,像极了码头仓库账本上的火漆印。
"你到底想怎样?"他的声音不再像之前那样冷硬,倒像被磨去了棱角的青石板。
易灵翩忽然笑了,眼尾的弧度比初进房门时更柔和些:"自然是来赔罪的。"她指尖掠过案上木匣,"方才在窗外听墙角,到底坏了规矩。"
孙逸痕的眉峰猛地一挑。
赔罪?
这女子方才把他的心思剖得干干净净,现在倒说赔罪?
他盯着她落在设计图上的手,指节修长,指甲盖泛着健康的粉,哪像会赔罪的样子?
"我擅自替城主做了件事。"易灵翩的手指在"清水码头改建"几个字上顿住,"算是补偿。"
"什么事?"孙逸痕的身子往前倾了倾,镇北剑穗上的红绳几乎要蹭到她的裙角。
易灵翩却退了半步,月白裙裾扫过练凌尘的鞋尖。
练凌尘抬眼时,正看见她眼底浮起狡黠的光,像实验室里那只突然振翅的蝴蝶,明明在玻璃罩里,却让人误以为要冲破桎梏。
"明日辰时三刻,城主不妨亲自看看设计图。"她转身走向门口,竹簪在发间晃了晃,"至于现在......"她推开门,夜风吹得烛火噼啪作响,"二小姐该在房里抹眼泪了,城主不去哄哄?"
孙逸痕望着她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案上的设计图。
方才被她影子覆盖的墨迹不知何时晕开了一圈,像被谁用指尖轻轻抹过。
他伸手去翻图卷,最底下那张纸的边角突然露出半枚朱砂印——不是他惯用的"镇北"印,倒像朵未完全绽开的莲花。
练凌尘的竹笛突然发出清越的颤音。
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握笛太紧,指腹在笛孔上压出了汗。
抬头时正看见孙逸痕捏着设计图的手微微发抖,月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恰好照在那半枚莲花印上,像极了孙芷萌帕子上被泪晕开的并蒂莲。
"城主?"他轻声唤了一句。
孙逸痕没有应声。
他盯着那抹朱砂,忽然想起方才易灵翩弯腰捡竹笛时,颈间金属牌擦过设计图的轻响。
原来不是风掀动的纸角,是她趁他分神时,悄悄压下了这枚印。
后园的桂树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有人踩断了枯枝。
孙逸痕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满地月光,像谁撒了把碎银在青石板上。
他低头再看设计图,那半枚莲花印不知何时又隐进了墨迹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去把二小姐的珠钗找回来。"他对练凌尘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软和,"她母亲的东西,摔了可惜。"
练凌尘应了一声,弯腰时瞥见案角有片桂花瓣,正静静躺在易灵翩方才站过的位置。
他捡起花瓣,忽然闻见淡淡的甜香——不是桂花香,倒像极了孙芷萌今早说的,于灵叶做的桂花糕里,那勺特意多放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