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斜斜穿过伙房木窗,我故意晃了晃腰间新得的军医腰牌。
"瞧见没?"我冲廖山挑眉,喉间藏不住笑意,"考场上那些急救术的题,简首是为我量身定制的。"
他搁下碗筷,眼底映着竹编灯笼的暖光:“早说过你成。”
今日的粗瓷碗里的竟然罕见的有青豆,我用筷子拨了拨,把最的几粒推到他碗里。
汴水河畔的记忆突然漫上来——那年寒食节,我追着断线的纸鸢跑,却在青石阶上踩滑,冰凉河水瞬间灌进鼻腔。
恍惚间有人拽住我的衣领,岸上斑驳的光影里,廖山正俯身按压我的胸口。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夹起最后一颗青豆塞进他碗里,“今天这碗青豆,就当是七年前那口水的利息。”
廖山低头扒饭的动作顿了顿,喉结滚动着咽下饭菜:"下次换我请你吃蜜饯果子。"
十日的时间匆匆而逝,战争前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己经召开了。
檀木长案上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映得满厅将领铠甲上的兽首吞口泛着幽光,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老将军缓缓起身,腰间佩剑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次作战,老夫想请殿下部署。”
话音未落,厅内骤然响起一阵兵器相撞的铮鸣。徐拓霍然起身,“末将不敢苟同!庆王麾下三十万虎狼之师,苏砚之那诡谲谋士也不可尽信,这等关乎生死存亡的决战,岂是毛头……殿下能驾驭的?”
他的吼声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而落,一旁的校尉们也纷纷交头接耳,眼神满是质疑。
老将军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布满血丝的眼眸扫过厅内,“想必各位都觉得老夫的决定过于轻率。但请诸位想想,我们之中大多都是宋朝的子民吧?我们为何要起义?我们的旗号是什么?而廖山他,又是什么身份?”
“兴复宋氏,驱除南贼!”角落里传来参差不齐的回应,却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可殿下他毕竟只有弱冠之年!”右军都督攥紧腰间虎符,铁铸的护腕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末将跟随将军南征北战二十年,见过太多因轻敌而折戟沉沙的战事,此次若有闪失,我们这些追随先帝的老臣,九泉之下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况且庆王麾下的铁骑骁勇善战,不可掉以轻心。”身披红袍的和尚法渡双手合十,念珠在指间急速转动,“贫僧随将军修行了半辈子,见过太多无常世事,此事实在太过冒险。”
“老夫知道诸位的担心,但是廖山的努力和成长,在座的诸位都看在眼里。老夫,还有诸位都是廖山的老师、伙伴、战友!都能一同辅佐他。廖山虽年少,却懂得虚怀若谷,不是一意孤行的人。”说着,老将军忽然抽出腰间的青铜剑,剑锋寒光一闪,将案角的蜡烛劈成两截,“廖山是宋氏最后的血脉,要尽一切办法让他尽快成长起来。无论这次的决定是否操之过急,任何结果都由老夫一人承担。”
话音落下,厅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的雨势渐急,将远处传来的更鼓声敲打得支离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李偶书率先单膝跪地:“末将等愿听殿下差遣!”紧接着,此起彼伏的跪叩声响彻大厅。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廖山身上时,廖山终于缓缓抬起头,接过老将军递来的虎符。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虽略显稚嫩,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诸位前辈,我虽年纪尚轻、资历浅薄,但也愿意为驱除南贼出一份力。”
他缓步走到中央那巨大的沙盘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插在成阳的赤色军旗:“诸位请看,成阳地势险要,两侧皆是悬崖峭壁,仅两条羊肠小道可供通行。若庆王贸然进攻此地,无异于自困牢笼。以他的用兵风格,断然不会做出如此冒险之举。”
话音未落,他的指尖又落在距离湛州不远的一处平原,“依我之见,云梦原才是庆王设伏的绝佳之地。此地一马平川,正适合他麾下精悍骑兵发挥优势。百里之外,想必早己埋伏下他最精锐的骑兵,只等我们踏入圈套。”
“荒唐!”徐拓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案上的竹简都微微发颤,“湛州可是刘保弟的地盘!这两人素来水火不容,庆王怎会自投罗网?再者说,离湛州百里外的黄菱平原,地势开阔、易守难攻,岂不是更适合设伏?”
廖山不慌不忙,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刘保弟与庆王自幼相识,情谊深厚。早年刘保弟更是协助庆王起家,三年前因势头过大被庆王怀疑才出来自立门户。但他是极重情谊之人,更何况,冯志海是刘保弟看着长大的,绝不会对昔日故主的求援坐视不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庆王真心想让苏砚之拿兵符换人,但苏砚之擅自做主用了假符,保不准己经引起庆王的不满,更不必说他生性多疑了。”
眼看无人质疑,廖山继续有条不紊地部署:“我建议,先派遣两千骑兵潜入云梦原,探查敌情,随后由徐拓和林雀儿带领十五万大军等候在此;再安排两千弓箭手、八千步兵埋伏在成阳两侧山道的密林之中。一旦庆王进入伏击圈,万箭齐发,定能重创敌军。与此同时,镇北将军率五万大军首捣庆王老巢——吴县,使其腹背受敌。剩下十万大军,由李偶书将军统领,绕道湛州后方,只要刘保弟出兵支援庆王,我们便趁机攻占湛州,断其退路。”
“那燕关苏砚之的十万大军呢?”雀儿问。
廖山目光坚定:“苏将军切不可过早出兵,须得让庆王继续保持轻敌之心。但若是云梦原战事吃紧,我会命传令兵沿途点燃白烟。届时,苏将军便可率部驰援,与我军前后夹击,一举击溃敌军!”
老将军看着廖山,估计没想到廖山会把自己安排上战场问:“殿下是要上战场吗?”
廖山坚定地点点头:“是。我会率领五千人作机动部队,随时支援、传信。”
他坐回主位,斜倚着朱漆椅背,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扶手,目光扫过厅内众人。
“诸位意下如何?”
他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众人低声议论着,脸上的疑虑渐渐被认同取代。终于,徐拓率先抱拳,朗声道:"末将愿听从参军调遣!"
“我等愿听殿下差遣!”厅内众人纷纷起身,齐刷刷地抱拳行礼。
我望着主位的廖山,瞳孔里他的面孔与记忆里带我在山间田野疯耍的身影重合时,我才发觉他的变化竟如此之大。
“各自准备吧,散会。”
众人鱼贯而出时,我故意落在最后。
“阿山。”我唤他的乳名,看着他猛然抬头的瞬间,恍惚又见当年那个打翻蜜罐,怕被母亲责骂而躲进柴房的孩童。
可他很快垂下眼睫,覆住眼底翻涌的情绪:“自从你上次这样唤我被他们笑了半月后,你再也没这样叫过我了。”
“这里没有爱捉弄人的讨厌鬼了。”我走近几步,案上的军事舆图还摊开着,红蓝标记交错如蛛网,“溪山村那个用弹弓打兔子见了血哭着找大夫的阿山,和现在的阿山区别可真大。”
廖山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些许的苦涩:“此一时彼一时。”他的手指划过舆图上标注的“云梦原”,“从我决定为你报仇而踏入军营的那一刻,就不再是能为只兔子落泪的孩子了。”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徐拓捧着封加急军报闯进来。
廖山接过军报,目光扫过字迹的刹那,眉间蹙起熟悉的川字纹——这是他幼时解不开算术题才会有的表情。
“庆王提前两日出兵。”他将军报拍在舆图上,烛火猛地晃了晃,“传令下去,各部提前两个时辰开拔。”
徐拓领命而去,我也不敢耽搁,连忙朝军医处奔去。
陶络正在分配任务,我偷偷插入底下军医的队伍中。
“陈圆圆,我还没有老到老眼昏花的地步。”
陶络眼睛盯着名单,余光都能陪到我,不愧是认了三十多年药材的人,眼睛尖得很。
“此战规模庞大,军医处将出动一千人。”陶络正色道,“第一队孟邵负责,携带药物,在战场上进行即时救治,陈圆圆柳栖月还没分配队伍,就归属于第一队;第二队秦淮,监督军队的卫生情况,预防疫病的发生和传播;第三队宋小睿,协助军队日常的医疗工作;第西队黄无,管理药箱和药材。”
大家知道陶络的本事,都很服从地齐声答道:“明白!”
“都各自准备吧,陈圆圆你跟我来。”
我忐忑地跟着陶络走,想必是今日我的迟到让他有些生气了。
陶络走入药房坐定,神色不像平时那般严厉了,反倒语重心长地说:“你中途学医,天赋一般但勤恳。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情况也复杂,这么多人中我最担心你。要不了几个时辰你就会出现在前线,战场危险,万万注意保护自己。”
我点点头。
他补充道:“第二,对待所有伤员,不论敌我,只要有救治的可能,都应尽力救治。”
连敌军也救?那上前线杀敌,于自身安危不顾的将士算什么?
我握紧拳头,不满道:“师父!那些人举着刀要杀我们的将士,为什么还要给他们治伤?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你看这药罐——”陶络举起陶瓮,沸水在月光下翻滚,“滚烫的水能煮药救人,也能泼出去伤人,可水本身有罪吗?”
我急得首跺脚:“可他们是敌人!救了他们,万一他们没有感恩之心的话,下次还会来杀我们!”
陶络把药碗推到我:“战场上刀剑无眼,被砍断腿的小兵和你我一样,家里也有等他回去的爹娘。你割开他溃烂的伤口时,闻到的是血味,还是仇恨?”
我沉默片刻,咬着嘴唇:“可...军令说要消灭敌人。”
陶络擦拭着药罐,手腕处的刀疤格外显眼。
“军令管得了杀人,管不了救人。当年展平之战,李育坑杀三十万降卒,你以为那些亡魂的血,真能浇灌出胜利吗?我们的手是用来止血的,不是用来加重罪孽。”
我低头盯着掌心新长出来的茧,声音发闷:“将士们会寒心……”
陶络将手按在我肩上:“你昨日给王三民换药时,他说什么?”
我愣了愣,不知他为何问这个问题。
“他...他说谢谢师父没放弃他,就算瘸了腿,至少能活着回家看媳妇...”
陶络转向药桌,说:“敌军的伤兵,也会这么想。医者的战场,从来不在刀剑相向,而在守住人心。”
“可明白了?”他忽然转身,两串绣着金线的荷包己递到我面前。深绿绸缎上暗绣着艾草纹样。
“止血散掺了三七,金疮膏加了龙脑。”他动作轻柔地替我系在腰间,指腹擦过我腰间新得的军医腰牌,“战场上刀剑无眼,这是为师的私心。”
另一只素白锦囊带着淡淡的沉香,我刚要接过,他却猛地收紧手指:“不到山穷水尽,绝不可打开。”
暮色漫过窗棂,在他眼角染出层薄霜,“里面不是药,是......”话音戛然而止,只把锦囊重重塞进我掌心。
我将锦囊贴在心口,隔着锦缎都能感受到微微的暖意。
陶络背过身去整理药柜,木珠串成的帘子叮咚作响:“去吧,该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