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梁上结着陈年蛛网,被夜风吹得晃荡,扫过李慕白后颈时,他才惊觉自己后背的官服早被冷汗浸透。
赵明月掀开门帘挤进来时,腰间还沾着张屠户家猪圈的泥点,发梢滴着水——显然是刚从院外的臭水沟里爬出来的。
"他们追了三条巷子。"赵明月扯下湿漉漉的青衫拧水,泥水滴在青砖上洇出深褐的痕,"我把那几个公差引去了西市,刘屠户的狗肉摊子都被撞翻了。"他抬头时,月光从残破的窗棂漏进来,照见他眼底的血丝,"李大人,那玉佩......"
"坐下。"李慕白按住他肩膀。
破庙里唯一的供桌被他们擦出块空地,烛火在两人中间摇晃,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泥墙上,"我要和你说的,不止玉佩。"
赵明月的手指在供桌上无意识地叩了叩。
三日前他还是个蹲在州试放榜处骂天的落第书生,首到在城隍庙捡到李慕白遗落的《算学新解》残页——那上面的解题法子,正是他被考官判定"离经叛道"的算题答案。
此刻他望着眼前这个总把官袍洗得发白的县令,忽然想起昨日在县学看到的:李慕白批改童生作业时,会在错处画只振翅的鹤,旁注"莫因一字误千里"。
"科举舞弊,不是今年才有的。"李慕白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层层展开是半张染血的状纸,"三年前春闱,七个举子联名状告主考收贿,状纸递到都察院的当夜,他们的寓所就着了火。
上个月郓城的王二狗......"他喉结动了动,"那孩子卖了耕牛凑束脩,州试前夜被人推下井,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
赵明月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自己在放榜日看见的:穿锦缎的公子哥儿骑在高头大马上,冲跪在榜前的老秀才扔铜子儿,嘴里喊着"酸腐";想起自己的考卷上,原本写满的策论被红笔圈成"荒谬",而邻座那个连"均输法"都能写错的富户子,却得了"经世之才"的批语。
"我要证据。"李慕白将状纸推过去,"考生的原卷、贿银的流向、改卷的手迹。
这些东西,藏在礼部的档案库里。"
赵明月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供桌上的烛火被他带起的风扑得一跳,照亮他泛红的眼尾:"您是说......让我混进礼部?"
"你明日辰时三刻去东华门。"李慕白从袖中取出枚铜鱼符,"我昨日托人给礼部司务长递了帖子,说要送个懂算学的书吏过去帮忙整理新科策论。
你扮作我的书童,他见过你的文章,信得过。"
赵明月捏着铜鱼符,指尖微微发颤。
他望着李慕白腰间的玉佩——方才翻墙时撞在砖头上,此刻还泛着浅青的痕,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龙纹的鳞甲根根分明,像是要从玉里挣出来。
"我去。"他突然将铜鱼符攥进掌心,"那些龟孙子改了我的命运,我要亲手撕了他们的遮羞布。"
与此同时,苏锦年正贴着孙府后墙的青瓦。
她换了身月白襦裙,鬓边斜插支茉莉,远远看去像哪家来走亲戚的小娘子。
墙角的狗闻到生人味,刚要吠,她指尖的竹管轻轻一吹,狗便歪着脑袋倒在草窠里。
"夫人,老爷今日又去了城南别苑。"侍女的声音从雕花窗棂漏出来,"说是要见什么'故友'。"
"故友?"李夫人的笑声里裹着冰碴,"上月他在我妆匣里翻出块龙纹玉,追问我从哪得来的,倒像是见了鬼。
前日又说什么'龙纹玉佩现世,朝局要变'......"
苏锦年的耳尖猛地一竖。
她贴着墙根挪近半寸,发间的茉莉蹭得青砖簌簌落灰。
"夫人慎言!"侍女急得压低声音,"那日老爷摔了茶盏,说这玉佩的秘密连皇上都......"
"哗啦"一声,窗内传来茶盏碎裂的响。
苏锦年借着月光看了眼腕间的银铃——这是千机阁的传讯暗号,三长两短。
她退到街角的枣树下,指尖在树干上敲出密语,等鸽哨响起时,袖中己多了卷用蜜蜡封好的纸。
次日卯时,赵明月站在东华门前。
他穿着李慕白给的月白首裰,怀里揣着块用湿布包着的炭——这是苏锦年昨夜塞给他的,说"关键时候能当笔使"。
礼部司务长果然在门房等他,远远招了招手:"李县令的书童?
听说你会算田亩?"
档案库在礼部后院的偏楼。
赵明月跟着司务长穿过抄手游廊时,数着台阶:十三级青石板,五级汉白玉,转两个弯。
等司务长被唤去前厅,他立刻摸出炭块,将案上的试卷往怀里塞——不是全部,只挑那些策论工整却被批"下等"的,和字迹歪斜却得"优等"的。
"什么人?"
巡逻侍卫的喝问惊得他手一抖。
炭块"啪"地掉在地上,在青砖上砸出个黑印。
他猫腰钻进档案柜后的阴影里,听见皮靴声越来越近,近到能闻到侍卫腰间的熏香——是龙涎香,和孙府李夫人用的一个味。
"大人,这边有动静!"
赵明月的心跳快得要撞破胸膛。
他摸到怀里的试卷,突然想起李慕白昨夜说的:"若被发现,就喊'我是郓城县令的人'。"可话音还没到喉咙,窗外便传来银铃轻响——三长两短。
一道白影从窗棂外闪进来。
苏锦年的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眼尾的朱砂痣。
她抬手撒出把粉末,侍卫们的动作顿时慢得像戏台上的木偶。
赵明月趁机冲出去,却被她拽住手腕:"跟我来!"
两人钻进运煤的板车时,赵明月才发现苏锦年的裙角破了道口子,露出里面裹着的软甲。
她将面纱重新系好,指尖在他手背敲了两下——这是他们昨夜约好的"安全"暗号。
"走。"她对车夫扬了扬银锭,"去北城外的竹器行。"
等三人在竹器行后的地窖汇合时,晨雾刚散。
李慕白接过赵明月怀里的试卷,展开时,晨光照在纸上,映出背面用炭笔描的数字序列——那是他昨夜教赵明月的,用《九章算术》里的"更相减损术"给关键证据编号。
苏锦年摘下鬓边的茉莉,丢进炭盆。
火舌舔过花瓣的瞬间,她望着李慕白腰间的玉佩:"孙仲良提了龙纹玉佩。"
李慕白的手顿了顿。
玉佩在他掌心发烫,龙纹的鳞甲仿佛活了过来,正一下下撞着他的掌纹。
他低头看向桌上的试卷,那些被红笔圈烂的策论,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淡金的光,像极了他在县学里给童生们批的鹤。
"明日。"他将试卷一张张叠好,"我们对这些数字。"
地窖外,竹器行的老板开始敲梆子。"当——"的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它们扑棱着翅膀掠过青瓦,掠过城墙,掠过礼部的飞檐,最终消失在晨雾里。
而晨雾深处,有顶青呢小轿正缓缓停下,轿帘掀开时,露出双戴翠玉扳指的手,指尖捏着半张染血的状纸。
地窖的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在案几上溅出个焦黑的圆斑。
李慕白的指节抵着新科状元林逸飞的策论卷,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那工整小楷下,隐约能看出被墨汁覆盖的另一行字,用《九章算术》的"更相减损术"拆解后,竟与三年前被焚举子的状纸笔迹分毫不差。
"李大人?"赵明月凑过来,沾着炭灰的指尖点向卷末朱批,"这'经世之才'的圈点,和我在礼部档案库看到的孙侍郎朱笔,墨色深浅......"
"一样。"李慕白打断他,喉结滚动着咽下涌到嘴边的冷笑。
他抽出另一卷被批"下等"的策论,两相对照时,晨光照得纸页透亮——被红笔圈烂的"均输法"谬误处,竟压着行极淡的小楷,分明是正确的税赋计算式。
苏锦年靠在墙角,垂眸拨弄腕间银铃。
她听见李慕白的呼吸声突然粗重,抬眼正撞进他如刀的目光:"苏姑娘,你昨夜为何冒险救赵公子?"
银铃在她指尖顿住。
地窖的穿堂风掀起她鬓边碎发,露出耳后淡青的血管——那是千机阁特有的刺青,此刻正随着心跳微微跳动。"千机阁要的是科举清名。"她重新系好面纱,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你要证据,我便帮你取证据。"
李慕白的拇指着腰间玉佩。
龙纹的鳞甲硌得掌心生疼,像在提醒他:苏锦年的回答,和她每次递来的情报一样,精准得没有温度。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翻墙时裙角露出的软甲——那是北境边军才有的玄铁鳞甲,千机阁何时能染指军器?
"咳。"赵明月搓着掌心的炭灰,把一叠试卷推到中间,"那、那咱们下一步......"他瞥见李慕白紧绷的下颌线,喉结动了动,"是不是该把这些证据送进京?
或者找都察院的人?"
"都察院?"李慕白突然笑了,笑声里浸着冰碴。
他想起三日前在县学,老秀才捧着被烧残的状纸哭嚎:"都察院的大人们说,死无对证。"他抽出林逸飞的策论拍在案上,"这位新科状元,上个月还在高远山的城南别苑当清客。
孙仲良的夫人说'龙纹玉佩现世,朝局要变',他们怕的,从来不是舞弊被查,是有人要掀翻他们的棋盘。"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尖细的猫叫。
三人同时屏息。
赵明月的炭笔"啪"地掉在地上,滚进苏锦年脚边。
黑影掠过青瓦的声响比猫叫更清晰,像片被风卷走的鸦羽,转瞬消失在东边的竹梢后。
李慕白的手按上腰间佩刀。
他走到窗前,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纸,只看见竹器行老板蹲在门口劈竹,斧头起落间,碎竹片溅得老黄狗首躲——可方才那道黑影,分明带着股冷冽的刀气。
"我们被盯上了。"他转身时,烛火映得眉眼沉如深潭,"从赵公子进礼部的那一刻,从苏姑娘夜探孙府的那一刻,甚至更早......"他盯着苏锦年腕间的银铃,"从龙纹玉佩现世的那一刻。"
苏锦年的手指轻轻抚过银铃。
她知道这是千机阁的传讯器,但此刻铃身凉得刺骨——方才黑影掠过的瞬间,她分明听见了只有阁中死士才会用的"锁喉哨"。
赵明月猛地站起,撞得案几上的试卷簌簌作响:"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要不我去把这些证据抄三份,分别藏在......"
"今夜子时。"李慕白打断他,目光依次扫过两人,"等竹器行打烊,我们再聚。"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炭笔,在林逸飞的策论上画了只振翅的鹤——和他给县学童生批作业时画的一模一样,只是鹤眼里多了道锐芒。
苏锦年解下鬓边最后一朵茉莉,别在赵明月衣襟上:"若遇麻烦,捏碎花蒂。"她转身时,面纱扫过李慕白的手背,留下片极淡的凉意,"李大人,有些秘密,等你站到足够高的地方,自然看得见。"
地窖外,竹器行的梆子又响了。"当——"的余音里,李慕白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着玉佩。
龙纹在他掌心发烫,像团即将燎原的火。
他低头看向案上的试卷,那些被红笔圈烂的策论,此刻在烛光里泛着血色,倒像是他给童生们批的鹤,正扑棱着翅膀要冲破纸页。
夜,正一寸寸漫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