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的梆子刚响过三遍,陈怀远的八抬绿呢大轿便停在了县衙门口。
他掀帘而下时,玄色官服上的仙鹤补子在晨雾里泛着冷光,眼角的泪痣随着嘴角的笑意微微抽搐:"李县令,昨日见贵县城墙砖缝里都生了青苔,某这当钦差的,总该替陛下把把关。"
李慕白垂首应了声"大人请",袖中手指却悄悄掐了掐掌心。
昨夜他特意命人在东城墙裂缝里塞了半干的稻草,又让守城兵丁把锈迹斑斑的箭簇故意露在箭楼窗台上——此刻陈怀远踩着青石板往城墙上走,靴底踢到块松动的城砖,那砖竟"咔嗒"一声往下掉了半截,惊得随行的师爷慌忙扶住他胳膊。
"这城防......"陈怀远盯着那豁口,眼底闪过一丝得意,"李县令到任也有半年,怎么连城墙都修不利索?"
"大人有所不知。"李慕白苦笑着指向护城河,结了薄冰的河面倒映着灰扑扑的天空,"去岁黄河倒灌,县库银子大半填了河防。
这城墙的砖,还是前朝留下来的。"他伸手摸了摸墙缝里的稻草,"前儿个小的们说要换新砖,可库里连买石灰的钱都凑不齐,只能先拿稻草堵着漏风。"
陈怀远的目光在箭楼扫过,正见两个兵丁扛着张断了弦的弓走过,弓身的漆皮剥落,露出底下腐烂的木芯。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却在转身时瞥见李慕白腰间的玉带——那是前几日皇帝赏的"勤政爱民"御赐之物,在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对了。"陈怀远突然停步,"某听说李县令剿匪有功,库里该有不少缴获的物资。
今日既然查防务,不如把剿匪的账册也拿来看看?"
李慕白的瞳孔微微一缩,面上却仍是从容:"大人要看自然使得。"他转头对衙役道,"去后堂把剿匪物资册取来——记得把去年腊月那本也带上。"
待衙役跑远,他才垂眸盯着自己的靴尖。
昨夜子时,他让刘铁柱带着三个心腹,在柴房里烧了半宿的账本。
那些记载着火药配比、火铳锻造流程的密档,此刻正躺在灶膛里化为灰烬。
而呈给陈怀远的,不过是些记录着"铁锅三十口""棉被五十床"的寻常账册。
但陈怀远的动作比他预想的更快。
未时三刻,当李慕白在县衙后堂核对粮册时,外头突然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孙二狗撞开堂门,额角还挂着血:"大人!
陈怀远那狗日的带着兵封了醉仙楼,把苏姑娘给抓了!"
茶盏"啪"地碎在青砖地上。
李慕白霍然起身,腰间玉带撞在桌角发出闷响:"他凭什么抓人?"
"说苏姑娘勾结土匪!"孙二狗抹了把脸上的血,"那老匹夫还说,若咱们不交人,便连县衙都要封了!"
李慕白盯着案头,指节捏得发白。
他早该想到,陈怀远查城防、看账册都是虚的——苏锦年是千机阁的人,又总在醉仙楼里接触三教九流,自然是最好的突破口。
"大人,苏姑娘被押去了巡检司。"孙二狗压低声音,"小的让小翠混在围观的百姓里,她说苏姑娘在公堂上翻了供,非说自己是给陈大人送密信的,还把审讯的刘都头绕得团团转。"
李慕白突然笑了,指尖着案头的青铜镇纸。
这女子惯会用软刀子扎人——她越是装得无辜,陈怀远便越急着要坐实她的罪名。
而急了的狐狸,爪子就会露得更彻底。
子时二刻,小翠的密信混在一筐青菜里送进县衙。
李慕白就着烛火展开那张染了菜汁的纸,上面是苏锦年特有的飞白小楷:"陈贼明晨寅时三刻袭北山口,欲夺火铳营。"
"刘铁柱!"李慕白拍案而起,"带火铳队立刻转移,走西山的密道。
孙二狗,你带二十个弟兄去北山口,把咱们做的那些木头火铳摆成军阵模样。"
"大人,那陈怀远的人......"孙二狗挠了挠头。
"他们要的是证据。"李慕白抽出墙上的佩刀,刀鞘撞在青砖上发出清响,"咱们就给他们证据——空的。"
寅时三刻,北山口的晨雾像团化不开的棉絮。
陈怀远裹着狐裘站在山脚下,望着密林中若隐若现的营寨,嘴角终于露出志在必得的笑:"给某围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
话音未落,几个兵丁跌跌撞撞从林子里跑出来:"大人!
营里没人!
就剩些木头桩子!"
陈怀远的狐裘差点滑落在地。
他冲进营寨,踹倒根刷了黑漆的木桩——木头裂成两半,露出里头填充的稻草。
再抬头时,山顶的雾霭里突然闪过冷光,数十支火铳的枪口从树后探出,在晨雾中划出密集的火舌。
"砰!砰!砰!"
子弹擦着陈怀远的耳际飞过,在他身后的青石上溅出火星。
他踉跄着后退,玄色官服被荆棘勾得破了几道口子,却仍死死盯着山顶——那里站着个穿青衫的身影,腰间玉带在雾里泛着微光。
"李慕白!"陈怀远吼得嗓子发哑。
山风卷着硝烟扑面而来。
李慕白望着山脚下乱作一团的官兵,手指缓缓按上腰间的御赐玉带。
他知道,陈怀远这一刀虽没扎中要害,却绝不会轻易罢休。
此刻巡检司的大牢里,苏锦年还在等着他——而那老狐狸,必定在更阴狠的地方,磨着第二把刀。
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时,李慕白翻身上马,马蹄溅起的泥点落在青石板上,像极了某种即将展开的棋局。
"走。"他对身后的孙二狗道,"去巡检司。"巡检司的地牢泛着霉味,苏锦年倚在潮湿的墙根,腕上的银铃被粗铁链磨出几道划痕。
她望着头顶漏下的月光,耳尖微动——外头传来巡夜兵丁的脚步声,比半个时辰前少了三拨。
陈怀远把大半兵力调去北山口,地牢守卫只剩二十人,正是动手的时机。
"吱呀——"
牢门突然被踹开,火星子"噼啪"溅进黑黢黢的地牢。
苏锦年抬眼,正见李慕白裹着硝烟冲进来,玄色披风上沾着血渍,腰间玉带却依旧清亮。
他手里的火铳还在冒烟,身后跟着端着火铳的刘铁柱,子弹擦着牢头的帽缨钉进木柱:"开牢!"
"李大人这是要劫狱?"
阴恻恻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
陈怀远扶着雕花栏杆缓缓下楼,手里攥着个青瓷茶盏,茶沫子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身后跟着二十个带刀侍卫,刀刃在火光里泛着冷光:"你私调兵丁冲击官署,勾结匪类袭杀朝廷命官——"
"啪!"
苏锦年突然甩动铁链。
她腕间银铃碎成两半,飞出的竟是半枚淬毒的柳叶镖,擦着陈怀远的耳尖钉进墙里。
陈怀远踉跄后退,茶盏"当啷"摔碎在青石板上,这才发现苏锦年脚边堆着满地碎瓷片——原来她早把茶盏敲成了暗器。
"大人,后墙破了!"
外头传来侍卫的惊呼。
孙二狗带着十几个弟兄从地牢后窗翻进来,手里举着火把,照亮了墙角堆着的火药包。
陈怀远的脸瞬间煞白——他怎么忘了,这姓李的最擅长借火!
"撤!"李慕白反手甩出三枚透骨钉,钉住三个侍卫的手腕,又抄起腰间玉带砸向牢锁。
玉质坚硬,"咔嚓"一声竟将拇指粗的铁锁砸出裂纹。
苏锦年眼疾手快,摸出袖中藏的铁丝捅进锁孔,锁芯"咔嗒"弹开的刹那,刘铁柱的火铳己在头顶炸响。
混战持续了半柱香。
当陈怀远的侍卫被火铳逼到楼梯口时,李慕白己护着苏锦年冲出地牢。
晨雾里,二十匹快马早等在墙外,孙二狗甩来两副鞍鞯:"大人,马料里拌了夜草,能撑到县城!"
"李县令,你以为这样就能逃过一劫吗?"陈怀远扶着门框吼,嘴角还沾着茶渍,"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他望着李慕白翻身上马的背影,手指深深掐进门框——今早他派去汴京的密使该到黄河渡口了,信里写着李慕白私造火器、勾结千机阁的"铁证"。
等御史台的参本递到陛下跟前,这小子就算有十条命......
"驾!"
李慕白抽了马臀一鞭。
苏锦年伏在他身后,能清晰听见他心跳如擂鼓。
她摸了摸他后背的箭伤——方才替他挡刀时,那刀扎得极深。
可他愣是咬着牙没吭一声,首到确认她安全才松了劲儿。
"疼吗?"她轻声问。
"比起去年在大牢里挨的板子,这算什么。"李慕白扯了扯嘴角,马蹄声裹着晨雾往县城方向去,"但陈怀远说得对,这局才刚开始。"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机关城设计图》,图纸边缘被血浸透,却仍能看清"瓮城陷阱""连环弩位"的标记。
回到县城时,东方刚泛起朝霞。
李慕白站在城墙上,望着护城河结的薄冰,突然拍了拍孙二狗的肩膀:"去把西市的铁匠全叫到县衙,就说本县令要加钱赶工。"他又转头对刘铁柱道:"火铳队分三拨守城墙,箭楼里的稻草全换成浸了桐油的——陈怀远的人若再来,总得让他们尝尝火烧连营的滋味。"
苏锦年靠在城垛上,望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笑了。
她知道,这个曾在大牢里蜷缩着啃冷馍的男人,此刻眼里的光,比汴京金銮殿的琉璃瓦还要亮。
而陈怀远那封密信,此刻正躺在她方才塞给小翠的菜筐里——千机阁的飞鸽,早该带着它往另一个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