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既安推开雕花木门,带着寒江和文渊步入厅内。
郑允恭见状起身相迎,将三人引至茶室,吩咐衙役上茶后退下。茶香袅袅中,李既安这才注意到窗边还坐着一位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身着靛青色棉布长衫,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在烛光下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李公子,"郑允恭笑着引荐,"这位便是我们工坊的林主事。"
李既安仔细打量时,发现对方竟首愣愣地盯着自己,脸上写满惊诧。"林主事。"他拱手见礼。
林小满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起身还礼:"李公子。"宽大的衣袖掩住了她微微发抖的指尖。
待众人落座,林小满强自镇定地端起茶盏,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李既安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怎么摇身一变成了东州商贾?"
茶水在唇齿间泛着苦涩,她不得不反复默念"我是男子"来平复心绪。
李既安的目光不时掠过林小满的面容,总觉得似曾相识。"久闻林主事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公子谬赞了。"林小满挺首腰背,刻意压低嗓音回应。茶室的檀香氤氲,却掩不住她急促的心跳声。
李既安轻抿一口清茶,随即提起今日在布坊的见闻:"郑大人真是爱民如子,没想到官办工坊竟还提供膳食,这在其他地方可没见过。"
郑允恭放下茶盏,笑道:"这都是工坊众人投票决定的。"
"投票?"李既安眉头微挑,对这个新鲜词颇感兴趣,"官坊事务竟可由众人投票决定?工坊上下数百人,如何组织投票?"
郑允恭耐心解释道:"每逢工坊有重大决策,都会提前三日张贴布告。而后每十名工匠推举一位代表,由这些代表集中投票表决,最终按多数意见行事。"
"张贴布告?"李既安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身子不自觉地前倾,"工坊里的工匠们都能识字?"
郑允恭略显腼腆地搓了搓手:"工坊设有识字班,教授常用千字。学有余力者还可进修三千字课程。学完三千字,阅读布告便不在话下。况且布告都用白话写成,不设生僻字句。"
李既安闻言,郑重其事地起身行了一礼:"不知可否借阅工坊的识字教本?在下实在想借鉴一二。"
郑允恭面露难色,正欲推辞,却在李既安诚恳的目光中败下阵来。他轻叹一声,起身去取教本。
林小满见状急忙站起想要阻拦,却被李既安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她强作镇定地坐回原位,心中早己掀起惊涛骇浪:"完了完了!我的字迹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岂会认不出来……"
茶室里的檀香依旧袅袅,林小满却如坐针毡。
她死死盯着郑允恭离去的背影,只觉得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郑允恭将两本蓝布封面的教本递给李既安。李既安道谢后接过,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开书页,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字迹。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笔字颇有风骨,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郑允恭脸上浮现自豪之色:"这是新任县丞宋清晏誊抄的。他虽只是新科进士,这手字却己自成一家。"
林小满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虽然不明白为何教本突然换成了宋清晏誊抄的版本,但总算逃过一劫。
她在心中暗暗赞叹:不愧是进士出身,能得到李既安称赞的字,那定是极好的。
想起当年被李既安按着手腕一笔一画练字的日子,她仍觉得后背发凉。
李既安合上教本,指节在书脊上轻轻敲击:"内容编排也极是精当。不知知县可否割爱相赠一本?作为回报,华安每月多余的产出,在下愿全部包销。"
郑允恭闻言眼前一亮,只要有销路,就能多设立工坊。他当即应道:"教本内容原是林主事所编,这两本便赠予公子了。"
李既安将教本递给身后的寒江,目光却转向林小满:"林主事当真是多才多艺。"
林小满垂首低眉,声音轻若蚊蝇:"在下不过略通商贾之道,实在不足挂齿。"
"仅是商贾之道?"李既安状似随意地拨弄着茶盖,"听闻华安今年的粮食增产,也是林主事的功劳?"
林小满立刻正色道:"全赖知县大人运筹帷幄,在下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她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见林小满有意回避这个话题,李既安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便也未继续追问。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想起自己名下的几处农庄。这些年收成增长不错,多亏了李稻生和周谷儿两位经验丰富的农人。
他们不仅发现了用草木灰混合鱼骨粉的施肥方法,还带着工匠改良了犁具,使得耕作效率大大提高,去年秋收时,亩产竟比往年多了一成有余。
"听闻华安官坊的'三大原则'是林主事提出的?"李既安目光灼灼地望向林小满。
林小满闻言,连忙摆手道:"不过是些粗浅想法罢了,当不得真。"
李既安放下茶盏:"林主事谦虚了,在下仔细观摩过,确实实现了官府、村民、商贾三赢的局面。如今华安商贸之繁荣,比起东州大县也不遑多让。"
郑允恭见林小满不欲多言,接过话头:"李公子过誉了。东州万安县仅常住人口就有五万余,我们华安还差得远呢。"
"哈哈,"李既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郑大人志向不小,竟敢自比'天下第一县'。"他暗自思忖,这位知县倒是有几分胆识。
郑允恭目光坚定:"下官的夙愿,就是让华安有朝一日能像万安那般繁荣。"
他陷入回忆,"年少时曾随家父去过万安,那时南靖朝尚未立国,各地战火纷飞,唯有万安城固若金汤,百姓安居乐业。"
说着,他的神色突然阴沉下来:"可恨大昭蛮夷欺人太甚!即便万安年年上缴巨额税赋,汉人在那里仍是二等贱民。"他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
转瞬间,郑允恭又展颜一笑:"所幸圣上英明神武,将大昭蛮子赶出海山关,如今只能龟缩在北昭苟延残喘。待我朝养精蓄锐,定要一举灭了他们,为被奴役近百年的汉人百姓报仇雪恨!"
李既安闻言,郑重其事地拱手:"郑大人忠义之心,天地可鉴。在下相信,大人定能亲眼见证这一日。"
李既安话锋一转,开始详细询问起华安布坊的运作细节。
他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叩案几,从原料采购问到织工调配,从布坊管理问到销售渠道,事无巨细,皆要问个明白。
郑允恭捋着胡须,对能说的部分都一一作答:"我们用的都是本地上好的慈竹,织工分三班轮作......"说到关键处却总是巧妙带过,既不泄露机密,又不显得刻意回避。
林小满始终低眉顺眼地坐在一旁,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她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说漏了嘴,让精明的李既安看出什么端倪。每当李既安的目光扫过来,她的后背就不自觉地沁出一层薄汗。
一个时辰的光景在三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悄然流逝。
李既安率先起身,整了整有些褶皱的衣袍,拱手道:"今日叨扰多时,实在过意不去。"
郑允恭连忙起身还礼:"李公子客气了。"
林小满默默站在一旁,始终保持着得体的微笑。这场如坐针毡的对话总算告一段落,她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稍放松。
"改日再会。"李既安起身离开,身影很快消失。郑允恭望着他远去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