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时节,麦粒初盈而未熟,稻穗初显而未满,郭知微启程前往各州县巡查。
因是临时起意,故未通知沿途知县、县丞,只轻车简行,乘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带两名随从,沿着官道徐徐前行。
郭知微掀开车帘,望着脚下平整的青砖路,忽而轻笑:"郑大人倒是愈发精明了。"
随从阿福凑近车窗:"老爷是说这官道?"
"何止是官道。"郭知微指尖轻叩窗棂,"你瞧这青砖铺得,从华安首通府城,在一众黄土路上格外显眼。"
驾车的随从阿寿恍然大悟:"难怪商队进了华安就鲜见出来!"
阿福挠头:"小的愚钝,这路修得好与留人有何干系?"
"傻小子。"郭知微放下车帘,语带玩味,"商队自然拣最平整的路走,这一拐就进了华安。待见了郑大人备下的客栈、货栈、茶楼酒肆......"
车厢内传来意味深长的轻笑,"换作是你,可还愿顶着烈日赶路?更别说还有那青篾布、便宜的白糖......"
阿福恍然大悟:"郑大人果然高明!"说罢扬鞭驱车,转向青砖路旁的土路而去。
郭知微轻车简从,一路沿着云驿、茶阳、锦驿三县巡查。田间麦粒初盈,稻穗初显,处处透着丰收在望的喜气。
这三县试行郑允恭去年推广的新耕作法,虽未到收割时节,但预估产量至少能增两成。
云驿、茶阳、锦驿,素来是安南粮仓。
郭知微心中盘算:只要这三县粮产稳当,再控住府城盐矿,安南便乱不了根基。
正自欣慰,忽觉马车一震,他掀帘一瞥,官道竟己换成齐整的青砖路,在黄土道上格外醒目。
"郑允恭好大的手笔!"郭知微挑眉,"连茶阳县的道也叫他修通了?"说罢彻底掀开车帘,"改道,去华安!"
阿福扬鞭转向,马车驶入岔路。
行约两刻钟,窗外景致骤变,道路两侧尽是甘蔗田,新苗正值拔节,青翠挺立,密密匝匝延伸至天际。
晨风掠过,蔗叶沙沙作响,宛如碧波翻涌。
郭知微怔然良久,终是摇头叹道:"这般规模......莫说安南,怕是整个南靖的糖商,都得来华安低头了。"
郭知微正欲开口,忽闻田间飘来阵阵歌声。
郭知微好奇地探出头,只见一群村民正扛着锄头,一边劳作一边欢快地唱着山歌,歌声悠扬。
阿福也兴奋地说:“老爷,华安村民们这精气神,可见日子过得不错。”郭知微点头,目光扫过那一片片甘蔗田,只见田边水渠纵横,灌溉便利。
进入华安县城,街道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街边店铺林立,有卖各种布匹的布庄;有香气西溢的糕饼铺子;还有摆满了各种瓷器的瓷店。 街边还有几家酒馆,酒香从敞开的门里飘出来,让人闻之欲醉。
郭知微让马车停下,带着阿福和阿寿走进一家茶馆。
午时刚过,茶馆里坐满了人,大家一边喝茶一边聊天,热闹非凡。郭知微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壶茶。
茶馆里的喧嚣声中,隔壁桌两位商贾的对话格外清晰:"林兄此番进了多少布匹?"
"区区五百匹罢了。"对面青衣商人摇头叹气,"张兄呢?"
"我本钱短少,也只敢进五百匹。"
张姓商人突然压低声音,"幸而华安布坊扩建了,规矩也改了。若还像去年那般独家供应,咱们转手进货,价钱怕是要翻个跟头。"
林商人闻言点头,茶盏在指尖转了转:"说起这个,彩云坊邓老板当真慧眼如炬。箨织野的布坊今年仍专供他一家,听说光是定金就收了三千两。"
"郑大人倒是守信。"张商人掰着指头算,"说好两年一轮换,到期就重新竞标。上月新规一出,五家布坊开放供应,价钱立时降了两成。"
两人相视而笑。林商人忽然倾身:"说来稀奇,在这华安县,任你揣着多少银票,不如摸透他们的规矩。"
他指了指窗外街市,"你看那糖坊、酒楼,哪个不是照章办事?可偏偏人人有钱赚。"
茶过三巡,话题渐转。
郭知微静坐窗边,将这番市井商谈尽收耳中。又在华安暗访两日,亲眼见得布坊日夜赶工仍供不应求,这才悄然离去。
五日后,郭知微风尘仆仆地回到安南府城,官靴上还沾着乡间的泥土。
他径首前往左丞衙门,在值房外整了整衣冠。
徐景行正在批阅文书,抬头见是他,搁下毛笔笑道:"知微这是马不停蹄啊,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就来了?"
"大人明鉴。"郭知微拱手行礼,"属下确有要事禀报。"
徐景行示意侍从看茶,指着案几对面的藤椅道:"巧了,本官也有事要与你商议。"
待郭知微落座,他压低声音:"刚接到驿报,巡按御史三日后抵安南。"
郭知微指尖在茶盏边沿轻叩两下:"可是为三年考绩而来?自安南归复南靖,去年恰好三年。"
"正是。"徐景行忽然展颜,"先与你说桩喜事,若考评无差,这左丞之位非你莫属。"
"属下惶恐。"郭知微眼中喜色一闪,随即起身长揖,"倒是要恭贺大人高升。按例两任考满,该调回六部了吧?"
徐景行苦笑着摇头,茶汤在盏中晃出涟漪:"怕是要让你失望了。南州即将改制,设左右丞分权。"
他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出官制草图,"平章政事改左丞,本官补右丞缺。"
郭知微瞳孔微缩。南州乃边疆重镇,向来由平章政事总揽大权。
他下意识压低嗓音:"都督府与按察司若再入驻,这分明是要……"话到嘴边又咽下,只余一声叹息。
"慎言!"徐景行突然厉声喝止。待气氛稍缓,他才转开话头:"何事禀报?"
郭知微正襟危坐:"云驿县、茶阳县、锦驿县三县推行郑允恭进献的新耕法,今岁可再增两成粮产。郑允恭设官坊二十余处,去岁商税五百两,今岁或破两千。"
"两千?"徐景行霍然起身,官袍带翻了砚台,朱砂墨汁在案牍上洇开一片殷红。他定了定神,沉声道:"详细说说这官坊之事。"
郭知微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图,在案几上徐徐展开:"去岁春分时节,林慕白先是献上甘蔗制白糖之法,后又研制出青篾布新工艺。郑允恭采纳其提出的'三大原则'——"
他的指尖在绢图上轻轻划过,"其一官府统管,确保法度;其二利润惠农,六成归民;其三兴资助学,每坊必设蒙馆。"
随着他的讲述,绢图上的红色标记仿佛活了过来:"大人请看,制布坊、糖坊去岁盈利颇丰,正如林慕白所言:'官府得税充盈府库,商贾获利满载而归,百姓凭勤脱贫致富',此乃三赢之局。"
徐景行突然按住绢图一角,眼中精光闪烁:"这林慕白……当真有意思。"
话未说完,窗外惊雷炸响,初夏的暴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