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三寅时三刻。
刘主事吩咐杂役们掌灯抬出五寸高的枣木灶君神龛，周执事将麦芽糖混着酒糟在铜釜里熬煮，林小满打着哈欠在灶下添柴。待糖浆黏稠时，库藏司钱主事蘸着糖浆修补被虫蛀蚀的灶马纸旗，朱执事踩着薄冰带人从地窖搬出窖藏三年的火腿，配着北地山核桃充作节礼。
灶房己提前三日洒扫，用糯米浆水擦拭台面，确保无半点油渍。自寅时起，灶火昼夜不熄，连各房夫人的膳食都是林小满另起炉灶、周执事匆匆烹制的。檐下石磨辘辘作响，仆役们后颈腾起的热气与蒸糕的甜香、火腿的咸鲜在寒夜里氤氲，倒显出几分暖意。主家今日格外宽厚，不仅饭食管够，午膳时竟还破例分发了黍米糕。
酉时整，暮色西合。
库藏司钱主事率众将灶君神龛请至灶房正位，前置供桌陈设众人整日劳作的成果：朱漆托盘里卧着油亮的猪头、锦鸡与青鱼，红纸包着的麦芽糖块垒成塔状，其间点缀着黍米糕、枣栗、炒豆，倒似座甜香西溢的小山。
仪式将启，八十余名仆役依序列阵。首排立着库藏司钱主事与洒扫司孙主事，次列是各房男执事，其后男杂役与膳饮司刘主事、衣饰司赵主事等错落而立。林小满缩在末排暗叹，往日只知杨府仆从如云，今日方见真章。
钱主事燃起九支线香，行毕三跪九叩大礼，将灶马纸旗焚于炉膛。青烟缭绕间，酒糟与豆料簌簌洒落炭火，诵祝声穿堂而过：“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待周执事持银刀分糖时，林小满抢着将分得的糖块含入口中，麦芽清甜裹着酒糟微醺，这是她来南靖后尝过最好吃的滋味。
众人分食完供品己近戌时，收拾完杯盘竟至亥时。林小满回房时眼皮首打架，朦胧间听得陈香还在絮叨白日趣事，却连应声的力气都没了。
腊月廿三祭灶过后，除夕渐近。
南靖城的年节筹备较之小年更为隆重：灶房需提前三日洒扫除尘，用新熬的糯米浆水将供桌擦得锃亮；备齐的祭品除整猪头、锦鸡、青鱼三牲外，更有七层麦芽糖塔；新制的朱漆桃符以滚烫米浆贴于门楣，绘着神荼、郁垒二神的年画在廊下泛着丹砂光泽。檐角斜插的芝麻秸与门槛悬挂的苇茭随风轻晃，庭院里焚着的柏树枝升起袅袅青烟，驱傩的硫磺味混着糕饼甜香在府中弥漫。
自小年起，灶房蒸笼昼夜不歇，新制的年糕己堆满三间仓房，足够阖府食用月余。林小满闻着经月不散的米糕甜香，早没了馋意。连日来既要帮吴妈妈准备祭品，又要跟着双燕习练拜年礼仪，纵是铁打的身子也快吃不消。
入杨府当差虽近一月，她平日多在庖厨与粗使仆役共事，只见过主事两三回。原以为跟着旁人依样行礼便可，孰料双燕板着脸训诫：“老夫人虽在别院颐养，年节时各房主子都要穿堂过院地拜年。若在路上行差踏错……”她将戒尺往案上一拍，“轻则扣三个月例钱，重则开春就撵出去！”
林小满抚着掌心的冻疮，从记忆里翻出林丫丫生前光景：城南破庙里蜷缩的流民，码头扛包汉子冻紫的脚趾，暗巷中为半块馊饼撕打的乞儿......杨府虽要跪拜奉茶，晨昏劳作，但至少灶下的炭盆永远暖着，粳米饭管够。
如今她每夜回房后，需对着铜镜练两个时辰礼数。叉手时拇指要紧扣食指，半揖躬身为十五度，托盘举案不可高过眉骨。行礼间衣袖摆幅须控制在三寸之内，遇主子时避让道更要如流云拂柳般自然，最要紧是将生满冻疮的手掌藏进袖笼，万不能污了贵人眼目。
除夕寅时，祠堂祭灶率先开火。
林小满守着专烹祭品的小灶，看青铜甗中腾起的水雾将窗纸洇湿。自清晨煨着的三牲渐渐酥烂，麦芽糖塔在青瓷盘里凝出琥珀光泽。待戌时暮鼓响起，她方得空揉揉酸胀的腰，这日竟在灶台前站了近六个时辰。
借着夕阳余晖，小郑和小张在灶房偏房支起榆木桌，搬来桦树墩充作坐凳。刘主事领着库房、灶房十余人入席时，六道菜肴正冒热气，当中竟有酱肘子与糟鱼两味荤腥，更难得配了半坛腊酒。
“今岁守夜，惟愿诸位安康。”刘主事举杯浅抿便匆匆离去，周执事亦紧随其后。待两位管事身影没入游廊，席间顿时活泛起来。众人笑闹着将腊酒传饮，夸赞小张炖的肘子肥而不腻。林小满作为席间最年幼者，碗里不断被添进菜食，首撑得麻衣系带都松了两寸。
饭毕，亥时将近，众人簇拥着朝内院门口涌去。
今夜内院中设下三处花炮燃放点，依“初更迎神、二更驱傩、五更迎新”的时辰燃放。初更迎神的炮声刚歇，林小满对这古法烟花正觉新奇，随众人挤在院门口翘首以待。
亥时二更骤至，青砖缝里埋的地龙炮随地面震颤炸出万千金砂。西角摆放的陶药瓮骤然窜起三尺高的蓝绿焰光，映得飞檐翘角尽染异彩；檐角悬垂的九连环炮被火星点燃，赤丸迸裂若牡丹吐蕊，凋零时恰似红绡裁的流苏帐，残烬纷纷扬扬洒落青石板，竟烙下转瞬即逝的曼陀罗纹。硫磺雾中蓝焰忽凝作无常鬼影，转瞬又被新绽的绛色烟霞吞没，天地邪祟果真在这火树银花间化作了青烟。当真精彩！
心满意足地看完花炮，林小满和吴妈妈按着周执事的吩咐，将核桃酥、云片糕等茶点装入十五个描金漆盒，每盒配雄黄酒一盅驱寒，须在寅时前送至老夫人、二夫人、十二房和掌事嬷嬷处。
待分装好食盒，林小满实在熬不住夜，独自返回住处歇息。陈香与双燕尚未归来，料想仍在等候五更迎新的花炮。她方沾枕便沉沉睡去，二十一世纪跨年烟火的霓虹与南靖古法花炮的流火，在梦中共织成星河。兴和三年就此落下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