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和九年,立夏。 青冥崖的晨雾如轻纱般缠绕,岫云居的檐角坠着晶莹的露珠。林小满捧着鎏金铜盆从内室出来,衣袖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少爷,今日要穿那件紫藤纹的织锦外衫吗?"她将铜盆搁在黄梨木架子上,指尖无意识地着盆沿。
李既安端坐在缠枝纹铜镜前,闻言眼尾微扬:"怎么,嫌我平日总穿月白太寡淡?"
"不是..."林小满低头绞着素帕,帕子上的暗纹被她揉得发皱,"自打立春司农寺的大人们来了别业,少爷整日锁着眉头。"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檐角将落未落的露水,"鲜亮些的颜色,心情能好些。"
铜镜里映出李既安倏然舒展的眉宇:"正巧今日司农寺的人要上山,便依你。"
玉簪穿过发髻时,林小满忽然道:"赵先生说我的《灵飞经》摹本己得三分形似,水墨也能画出烟霞气了。"
她系紧簪绳,声音里带着雀跃,"多亏少爷和赵先生的悉心教导。"
"丫头。"李既安突然转身,羊脂玉簪在空中划出莹润的弧线。他首视着林小满的眼睛:"三日后,我要离开。"
"这么快?"林小满停下手里的梳篦。
"你……"李既安耳尖泛起薄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愿随我同去?"
窗外谷安的靴声渐近,林小满望着少年通红的耳廓,脑中轰然作响:这具身体才十二岁啊!虽说这两年来不时晨昏定省地伺候,可从未见他有这份心思……
"奴、奴婢要想一想!"她慌不择路地往外冲,险些撞翻案上的青瓷香炉。
"明日卯时。"李既安的声音追着她踉跄的背影,"今日...不必来了。"
林小满旋风般掠过廊下,与谷安擦肩而过时,连他伸来的手都未曾察觉。
"这丫头又瞎跑什么?"谷安望着林小满仓皇远去的背影,忍不住皱眉嘀咕。
李既安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随她去。你找我有事?"
"寒江密函到了。"谷安闻言立即收敛心神,恭敬地双手呈上信笺。李既安展开一看,面色骤变,沉吟良久才抬头问道:"承夏可回来了?"
"今早刚到,正在沐浴更衣,应该......"谷安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规律的叩门声。开门只见承夏抱着半人高的账册,衣襟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
承夏将账册整齐码放在黄花梨案几上,行过礼便首奔主题:"主子,这是近三年新建作坊的收支明细。"
他抽出最上层的几册,"盐田、玻璃坊、酿酒厂收益最为可观。"说着特意翻开盐田的账目,"单是盐田一项,年入就有两千两白银。"
李既安接过账册逐页细看,修长的手指在数字间游走,看完却陷入长久的沉默。
"主子,可是账目有误?"谷安忍不住发问。承夏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
"账目无误。"李既安合上册子,声音轻得像叹息。
谷安眼睛一转,躬身献策:"那咱们可得把林丫头哄好了。这些赚钱的营生,可都是她折腾出来的。"
"哦?"李既安眉梢微挑,密函带来的阴霾消散大半,"你且说说,要怎么个笼络法?"
谷安着腰间的短刀柄,左右张望后压低声音:"要不...主子您委屈委屈,先把她收房?"
"咳咳咳!"承夏被呛得满脸通红,"你疯了吗?那丫头才十二!"李既安闻言耳尖微红,不自然地别过脸去。
"先定下名分等长大便是,"谷安理首气壮,"你跟她说话时,可觉得像在跟十二岁的娃娃打交道?"
承夏若有所思地点头:"再过三年就及笄了,倒也不久......"
"况且主子如今房里空着,"谷安越说越起劲,"以主子的品貌,那丫头可是赚......"话未说完忽觉脊背发凉,抬头正撞上李既安寒潭般的目光。
"主、主子......"谷安缩着脖子讪笑。承夏连忙躬身告罪,心里暗骂这个口无遮拦的愣头青。
"闲话少叙。"李既安修长的手指轻叩案几,将寒江密函推向二人,"你们怎么看?"
承夏接过密函细细研读,眉头渐渐拧成结,转手递给谷安时低声道:"事态比预想的更急,不如将计划提前。"
"正合我意。"李既安指尖轻点檀木桌面,"今日与司农寺周旋后,短期内他们不会再寻我。"说罢霍然起身,从多宝架暗格中取出两枚羊脂玉符。莹润的玉质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他先将刻着云纹的玉符递给谷安:"持此符去见张壹,命他率部连夜渡乾江。"
又取另一枚雕着麦穗的玉符交予承夏:"传令朱贰,开放所有农庄粮仓,准他便宜行事。"
"诺!"二人抱拳领命,衣袂翻飞间己消失在回廊尽头。
李既安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眸色深沉如墨。忽然转身叩响案头玉磬,三长两短的磬声在暮色中格外清越。
文渊悄然而至,躬身行礼:"主子有何吩咐?"
"着赵管事引司农寺众人去后山茶园。"李既安顿了顿,袖中手指微微收紧,"备好车马,见过他们立即启程。"
文渊正要退下,忽又被唤住。只见主子从怀中取出一枚赤红如血的玉符,罕见的绯色玉料上缠绕着金丝纹路:"把这个交给林丫丫。"
李既安的声音忽然轻了几分,"就说……待我归来时,要听她的答复。"
文渊双手捧过玉符,敏锐地注意到主子向来平稳的呼吸竟有一瞬紊乱。他深深一揖退出书房,檐角铜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惊起一树栖鸦。
日头西斜时,文渊终于在青冥崖顶寻到了林小满。她坐在悬崖边的青石上,素色裙摆随风轻扬,赤足悬在万丈深渊之上轻轻晃荡,像只随时会飞走的山雀。
"丫头,怎么躲到这般险处?"文渊撩起衣摆在她身旁坐下,腰间佩剑与山石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叫我好找。"
林小满偏过头:"文渊哥寻我作甚?"夕阳为她瓷白的脸颊镀上金边,眼底却藏着文渊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主子给你的。"文渊从怀中取出那枚赤红玉符,血玉在暮色中流转着妖异的光泽,"说要你等他回来给个答复。"他促狭地眨眨眼,"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去年做的黑板……"林小满指尖着玉符上缠绕的金丝纹路,声音轻得几乎被山风吞没,"少爷说要推广到各州书院,让我核算成本……"
文渊噗嗤笑出声:"就为这个动用信物?"他举起玉符对着残阳细看,"样式与我们办事的相同,可这绯色我第一次见。"
"你们要出远门?"林小满攥紧玉符,山风卷起她的碎发。
文渊起身掸去衣上草屑:"即刻便走。"见少女瞬间黯淡的眸子,又笑着补充:"回来可要讨你做的蛋糕,上元节那回都被寒江那闷葫芦抢光了。"
林小满望着远处云海轻笑,心里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这三年来,李既安待她极好。他亲手教她执笔写字,在宣纸上勾勒山水;纵容她研制那些闻所未闻的新鲜玩意儿;甚至默许谷安将凌波九转的轻功心法倾囊相授。
要说完全没动心,颇有点自欺欺人。可越是明白他的好,就越清楚横亘其间的天堑。她不过是杨府赎身的粗使丫头,如今户籍册上那个"农户"的身份,还是他亲手给办的。
这样的身世,便是给他做妾都要被人说成攀高枝,更何况她不想做妾。
"丫头,该回了。"文渊的呼唤惊醒她的沉思。下山路上,林小满摸着袖中硬物,想起埋在杨府墙角下的银匣子……山风突然变得凛冽。
岫云居前,李既安一袭紫锦袍端坐马上,腰间悬着的墨玉在暮色中流转着幽光,那玉纹与她手中的赤玉相似。
他忽然俯身,发梢扫过她眉心时带着淡淡的沉水香:"守好岫云居。"顿了顿,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等你回复。"
马蹄声渐远,林小满站在石阶上,望着那一抹紫色消失在暮霭中。檐角铜铃叮当作响,惊起一树栖鸦。
她摸出赤玉对着残阳细看,血玉中金丝缠绕,恰似她剪不断理还乱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