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东跨院书房。
自林小满回答结束后,书房便陷入静谧中。烛火摇曳间,她斟酌着再度开口:“可作两手准备,先试劝降,如若不成再行雷霆手段。”见众人仍未言语,又轻声道:“再者……或可试商事攻伐。”
“商事攻伐?”承夏不自觉转身,腰间佩饰撞在檀木椅上发出清响。
屋内烛火倏地一晃,在青砖地上拖出数道摇曳的影子。李既安腕间赤色锦袖拂过案上舆图,狼毫搁在朱砂砚边沿:“接着说。”
“古人云: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林小满目光扫过堂中众人,“当使其商道断绝,复以榷场牟其利,方可抽髓吸髓。”
“断安南的商道?”寒江低头沉吟,“安南三面环山,唯红河连通南海,其商道盐铁、沉香多经海路南下。”
林小满指尖虚点沙盘,“若以市舶司调控榷税,令番商改泊南靖港口……”
承夏倒吸凉气:“此计甚毒!只是番商逐利,如何肯舍近求远?”
“正因商人重利……”林小满补充道,“若将关税折半,再以官仓平价抛售盐铁压价,三月便可令安南市舶萧条。”
寒江剑鞘轻叩地面:“南靖盐场凋敝,铁器更属军需,何来余裕?”
烛芯忽爆灯花,映得少女眼眸晶亮:“奴婢敢问,南靖可有日照充足、盐碱广布之滩涂?”
“寻这等荒地作甚?”李既安腕间狼毫一顿。
“开盐田。”林小满笃定道。
“素有煎盐法,然熬波析卤费柴薪而所得寡。”李既安提起狼毫勾画。
“少爷说的应是锅灶煮盐法,”林小满指尖划过舆图海岸线,“若用滩晒法取代柴灶煎盐,做到规模化滩晒生产,亩产可逾八百石。”
狼毫坠地,墨迹在青石板上蜿蜒如蛇。李既安霍然起身,赤色氅衣带翻茶盏:“此言当真?”声若裂帛。文渊不及收拾坠地的狼毫,素笺疾展:“速详述晒盐法选址要诀!”
林小满执青铜山形镇尺压住舆图,指尖自沙洲划向浅滩:“需滩涂平阔、日照绵长,潮汐进退有律处最佳。”
文渊腕底宣纸簌簌作响,蝇头小楷随讲解渐次铺陈。待墨迹渐干,李既安屈指轻叩案上安南舆图,烛火将他轮廓镀上金边:“继续商事攻伐之策。”
林小满躬身应是,袖口棉布随着动作泛起涟漪,奴婢斗胆一问,她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布牌穗子,“南靖与安南榷场双方商货占比几何?关税征收情形如何?”
“日前双方正常互市,榷场稳定,商货占比相当。”寒江将情报托盘而出,“榷场抽分十税其二,唯淮州平章政事掌其细则。”
“平章政事?”林小满露出茫然神色,她对这个朝代的职官体系如雾里看花。
“总揽道级军、民、财三政。”寒江看着茫然的她,添了句注解。
“那岂不是三政集于一人,不会形成地方割据?”林小满脱口而出,旋即惊觉失言,赶紧咳嗽道,“不若专营安南豪绅所需奇货?”
李既安颇有兴趣地开口,“技将安出?”
“奴婢试制新巧物件,少爷掌榷场发卖可好?”林小满指向多宝架上面的烈酒坛,“譬如这等新奇物。”
“旬日可成?”
“需备材试作,成品连作方一并奉上。”
“欲求何赏?”李既安唇角微扬,“还是幕僚?”
林小满偷眼掠过檀木案几上的舆图,心想:幕僚这种兵法韬略实在不适合自己,只要再混几年有自保之力。沉吟片刻后终是伏地叩首,“但求放良文书,并江州民籍黄册。”
“倒是聪明。”李既安立时参透她欲抹去奴籍痕迹的深意,这等小事于他不过反掌之易,“准了。”
“谢少爷恩典!”林小满起身时,青砖地上的烛影己斜过三寸。她忽而转向承夏,“比起安南,南靖粮秣储备如何?”
承夏腰间的错金银剑饰与紫檀案几相碰,发出短促清鸣:“安南虽地狭民寡,然稻米岁可两熟,余粮足养十万甲兵。反观南靖…….”他觑着李既安神色,见赤色氅衣下指尖微抬,方续道:“新朝初立,疆域辽阔,边关要塞星布,去年户部黄册所载余粮仅够七万将士支用半年。”
烛芯突然爆出两点火星,映得林小满眼底如有萤火流转:“奴婢妄言,广积粮当为立国之本。”她将手掌贴在腹部,“边军操练动辄日行百里,单靠糙米黍饭如何撑得住?”说罢忽然偷看了李既安一眼,“依奴婢在田间所见,精壮士卒每月需得见两次荤腥方能养出气力。”
文渊正欲开口,忽见李既安抬手截住话头。砚台中新磨的朱砂泛起细碎银光,映着林小满愈发清亮的嗓音:“开春若得往青蓑别业,奴婢欲制堆肥之法,划三田轮作,再配以苦楝、鱼藤等物驱虫……”她掰着手指计算,“这般精耕细作,亩产或可增三西成。至于稻米两熟,只待开春提前育苗。”
“这般压榨地力,不怕变成不毛之地?”寒江的剑穗突然荡出半弧。
“非但不是竭泽而渔,反是养地妙法。”林小满解释,“腐殖层每增一寸,保墒之效堪比三月春雨。”她忽而转向李既安,眸中跳动着案上烛火:“只是单靠奴婢终是杯水车薪,若能在各州遴选农人百人,开春后齐聚别业研习……”
李既安忽然以指节叩响舆图,众人静候。赤色氅衣扫过案上绘着安南山川的绢帛,露出底下墨迹未干的盐田图样:“人员我来安排。”
子时初刻,月轮攀上东墙檐兽。
书房雕花门枢轻响,鱼贯而出的人影在廊下拖出数道细长的光。林小满因久立回话双腿酸麻,提着灯笼疾步穿行于青石小径,灯笼穗子扫过夜露浸润的忍冬藤,惊起两点流萤。
西厢房檐角铜铃轻颤三声,恰与她腰间布牌与裙琚摩擦声相和。林小满驻足掐算时辰,眉头微蹙,尚有五组倒悬金钟式未练,寅初又要赴檐角操练子午周天呼吸法。思及己过一月尚未摸到御气门槛,竹林点叶功更是无从谈起。
正房三重檐角的鸱吻映着冷月,李既安临窗斜倚,鎏金算盘珠碰撞的清响忽止。赤色广袖下白玉扳指轻叩窗棂,映出庭院里那道渐隐于花墙后的烛光,恰似流萤没入重云。
“林……丫丫。”薄唇吐出这个带着稻花香气的乳名。浮光掠影间闪过今夜场景:沙盘前侃侃而谈的稚气未脱,案头勾画盐田图的笃定从容,还有提及“亩产八百石”时眸中跳动的星火。
承夏捧着洗漱用品转出屏风,见主子竟对着空庭勾唇轻笑,险些打翻怀中物什。待要退下时,忽闻楠木窗棂又起叩击声,混着句浸透夜露的低语:“倒要看看,你肚子里还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