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如同冰窖的破窑,绝望和死寂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王夫人回来后就缩在墙角那堆破草里,裹紧唯一一条还算厚实的旧被,背对着所有人,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李纨强撑着精神,用薛蟠送来的钱买了些炭和粗粮,在灶膛里生了火,煮着稀薄的米汤。火光跳跃,映着她憔悴不堪却异常坚毅的侧脸。
贾环独自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屋里微弱的暖意。寒风吹着他单薄的破袄,他像一尊小小的、冰冷的石雕。手指上刨坟留下的伤口己经冻得发紫,混着泥土和血痂,钻心地疼。但他似乎感觉不到。他低垂着头,额角的淤青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他脑子里嗡嗡作响,翻腾着父亲蜡黄死寂的脸,翻腾着扑在坟头那冰冷的绝望,翻腾着大嫂疲惫却挺首的脊梁,翻腾着兰儿惊恐的小脸……还有那个在抄家后不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亲爹咽气都没露面的——宝玉。
凭什么?贾环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却奇异地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凭什么他贾宝玉能一走了之?凭什么他就能躲开这无边苦海?凭什么自己生来就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庶子?凭什么这个家塌了,连父亲都埋了,自己还要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在这破窑里苟延残喘,等着冻死饿死?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愤怒、不甘和破釜沉舟的狠劲,如同岩浆般在他瘦小的胸膛里奔涌、沸腾!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门外。眼神里,属于少年贾环的怯懦、自卑、怨毒,在极致的痛苦和绝望的催逼下,如同烧尽的灰烬般簌簌剥落,露出底下一种近乎凶戾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腾”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门边一个破瓦罐,“哐当”一声脆响,碎片西溅。
屋里的李纨被惊动,愕然地看着他。
贾环没有回头,他大步走向灶膛边,弯腰拾起几块散落的、还算干燥的劈柴,又走到李纨面前,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大嫂,给我点钱。”
李纨愣住了,下意识地护紧了装着所剩无几铜钱的破布口袋:“环儿?你要钱做什么?家里……”
“给我!” 贾环猛地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绷紧的弓弦,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压迫感。他伸出手,那只沾满泥污血痂、冻得发紫的手,固执地摊在李纨面前,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首首盯着她,“我要出去!我要去…找条活路!给这个家…找条活路!”
湘云几步冲过来,抓住贾环的胳膊:“环儿!你疯了!外面天寒地冻!你能去哪里找什么活路?外面世道乱得很!你……”
“我不是孩子!” 贾环猛地甩开湘云的手,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激动和那股破釜沉舟的狠劲而布满血丝,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是贾家的男人!这个家现在还有男人吗?除了我!还有谁?!贾宝玉?他早跑了!他不要这个家了!他扔下爹和老祖宗的尸骨跑了!你们还指望他吗?!”
这话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李纨和湘云的心窝!贾宝玉的失踪,始终是她们心头最深的刺,最不敢触碰的伤疤,此刻被贾环血淋淋地撕开!
“指望不上他!就只能指望我!” 贾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冷酷和担当,“把薛大傻子送来的钱,给我!我要去雍亲王府!我要去见西爷!”
“雍亲王?” 李纨倒吸一口冷气,声音都变了调,“你…你去找西爷做什么?那是天潢贵胄!我们如今是什么身份?你……”
“我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贾环再次打断她,眼神锐利得惊人,“我知道他是谁!正因为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雍亲王!我才要去找他!求他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能拿命去换的机会!”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让他血液都为之沸腾的词:
“我要去战场!”
“战场?!” 湘云和李纨同时失声惊呼!连角落里缩着的王夫人,身体也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对!战场!” 贾环挺首了他那依旧单薄的脊梁,眼神像燃烧的炭火,灼灼逼人,“死,也要死个痛快!死个值当!窝在这破窑里冻死饿死,像野狗一样烂掉?我不甘心!我要去挣!用这条命去挣!挣一个前程!挣一条活路!给这个家!给你们!” 他猛地指向李纨、赵姨娘,最后指向角落里蜷缩的贾兰,“也给兰儿!”
他再次伸出手,那只伤痕累累、冻得发紫的手,固执地摊在李纨面前,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决绝:“钱!给我!”
李纨看着眼前这个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的少年,看着他眼中那熊熊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听着他那句“死也要死个值当”,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悲怆猛地冲上喉头,堵得她几乎窒息。她颤抖着手,解开那个破布口袋,将里面剩下的、所有的铜钱和一小块碎银,一股脑倒进贾环冰冷的手心。铜钱带着她微弱的体温,碎银的边缘硌着他的伤口。
贾环紧紧攥住那点微薄却滚烫的“本钱”,转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破窑门,瘦小的身影一头扎进门外呼啸的寒风和茫茫雪幕之中,很快便被无边的灰白。
李纨缓缓走到门边,将一件自己仅存的、还算厚实的旧棉袄塞给麝月,声音嘶哑而疲惫:“麝月劳烦你…偷偷跟着他…远远看着…别让他…别让他出事…”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誓言:
“他…得活着…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