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雨幕,
朝着她所在的屋檐靠近。
一把油纸伞,伞面是深沉如夜的靛蓝色,
伞骨间绷着近乎透明的油皮纸,
在昏黄路灯和雨水的折射下,散发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伞下,是一个穿着湖蓝色提花缎子旗袍的年轻女子。
旗袍剪裁合度,勾勒出窈窕的身段,
料子在阴雨天色下显得格外清冷。
外面松松罩着一件同色系的薄呢绒斗篷,
边缘缀着一圈细密的绒毛。
乌黑的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低垂而精致的发髻,
两鬓各插着一支素净的银簪,簪头是极小巧的梅花。
她走得不快,步履轻盈,仿佛踩在无声的鼓点上。
雨水密集地落下,打在雨伞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可是那无孔不入的斜风细雨却也近不了她周身半寸。
就像如同遇到一层无形的屏障,无声地滑开、溅落。
她的衣角、鞋面,竟都奇迹般地保持着干燥,
与周围湿漉漉的世界格格不入。
一股混合着淡淡茉莉冷香脂、雨水尘埃气。
以及一种极其独特,
仿佛陈旧戏服混合着线香焚烧后余烬的味道,
随着她的靠近,随风轻轻拂过林修清的脸颊。
林修清墨色的瞳孔瞬间凝聚,往那个方向看去。
心随意动,
那刚刚获得的“观测”权柄碎片己然自行运转。
视野骤然切换!
眼前的民国雨巷景象并未消失,
但无数细微的、银色的命运丝线如同半透明的蛛网般覆盖其上。
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那旗袍女子身上时,
看到的景象却让她心中微凛。
寻常人的气血线、情绪流,
在这女子身上极其微弱、淡薄,
如同风中的残烛,仿佛她的“存在”本身就不甚稳固。
取而代之的,
是无数极其细微,
如同水波般荡漾流转的、灰白色的“丝线”。
这些丝线并非来自外界命运的缠绕,
而是从她自身灵体弥漫而出,
在她周身形成一层氤氲的、如同水袖轻舞般的“场”。
这“场”散发着一种非生非死、非阴非阳的奇异气息,
带着陈年旧事的尘埃味、戏台脂粉的甜腻气,
以及挥之不去的……香火与纸灰的冷寂。
更让林修清在意的是,
在那层灰白色的“场”深处,女子的灵体核心位置,
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灵魂之火,
而是悬浮着一枚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印记——
那印记形似一个简化了的、正在甩动水袖的伶人剪影。
剪影周围,
萦绕着丝丝缕缕几乎不可察觉的死寂气息——
那是与亡者世界紧密连接的证明!
“阴伶……”
一个名词,瞬间浮现在林修清的意识中。
行走于阴阳边缘,
专为亡魂唱戏、安抚怨念、沟通幽冥的特殊存在。
难怪她能避雨!
那并非灵异力量,
而是她身上缠绕的、属于亡者世界的“阴气”
自发排斥了属于生者的雨水。
“等等,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只是还没等林修清细想参悟,
那旗袍女子竟在林修清身前几步处停下。
油纸伞微微倾斜,遮住了两人头顶的一片风雨。
她微微侧头,
目光先是落在林修清被雨水浸透、紧贴身体的素白长裙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看惯了各种离奇景象。
随即,目光缓缓上移,
最终定格在林修清那双看似平静,
实则深处暗流涌动的墨色眼眸上。
她的面容秀丽,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婉轮廓。
然而,那双眼睛——温润如浸在寒水中的黑玉,
本该是柔美的,此刻却深不见底,
如同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
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心悸的幽深静谧。
那是常年与亡魂打交道,
看透了生死悲欢后沉淀下来的漠然。
她看着林修清,脸上没有任何惊愕或多余的怜悯,
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如同庙里泥塑菩萨脸上那永恒不变的悲悯,
也如同戏台上伶人对着空无一人的观众席,
露出的职业性微笑。
她的唇角弯起,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笑容温婉,柔和,
却透着一股超越真实情绪,
仿佛经过无数次排练的完美。
“小姐,”
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
却奇异地穿透了淅沥的雨声和远处隐隐的市嚣,
带着柔软的、略带江南口音的语调,
如同吴侬软语,
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
仿佛戏腔念白般的韵律,
“雨下得紧,寒湿侵骨。
这伞……若不嫌弃,可遮一遮?”
她并未提任何缘由,仿佛只是路见湿透的陌生人,递出一份寻常的善意。
她只是微微抬手,
将那把散发着温润光泽、能避雨水的靛蓝油纸伞,
朝着林修清的方向,轻轻递了过来。
伞柄是温润的黄杨木,打磨得光滑圆润。
递过来的动作自然流畅,
带着一种旧时女子的温婉与不容拒绝的柔和。
林修清没有动。
血色的瞳仁在墨色的伪装下,冰封一片。
体内的力量在无声咆哮,
封雪晴沉寂的意志似乎也被这浓郁的阴气与那独特的伶人印记所吸引,
在深渊中不安地翻腾。
她清晰地“看”到,随着女子的递伞动作,
那层笼罩着她的、灰白色如同水袖般的“阴伶场域”微微波动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安抚与探询意味的灵性波动,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轻轻荡漾开来,
拂过自己湿透的身体。
没有恶意。
至少,此刻没有。
但这善意,来自一个行走阴阳、为鬼唱戏的阴伶,
本身就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诡异与未知。
她是无意路过?
还是……被什么吸引而来?
是被自己身上残留的鸳鸯楼阴气死气?
还是被未来“色孽渊主”留下的萌芽印记?
亦或是……被自己体内那个真正意义上的灵异封雪晴所吸引?
又或者是她这具身体本身……
林修清盯着那把伞,
又看向女子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古玉般的眼眸。
那双眼眸深处,
除了职业性的温和与深沉的静谧,
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淡的、仿佛能穿透表象的……了然?
雨,还在下。
昏黄的煤气灯光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拉长了两人的影子。
一把靛蓝的油纸伞,
隔开了冰冷的雨幕,
也隔开了两个同样游走于常理边缘存在的无声相遇。
伞下,
一个是来自未来破碎时空的不明诡异,
一个是游走民国阴阳边缘的幽冥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