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第七日,萧夭是被腕间的凉意惊醒的。她枕着船舷的月光坐起身,锦囊里的铜铃正贴着潮润的船板轻响,铃身的药莲纹路上凝着层细盐般的白霜,像是谁在夜里撒了把碎星子。萧夭刚要去拂,铜铃突然朝船舱方向急颤,她推醒父亲时,观灵镜“哐当”一声从萧逸辰怀中滑落,镜面在甲板上转了三圈,映出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暗蓝色海水中,母亲的白衣正与株发光的灵草缠绕,草叶舒展如翡翠色的绸带,每片叶子上都坠着颗露珠,露珠里盛着张痛苦的脸:有披甲的士兵在哭,有抱孩子的妇人在笑,最底下那颗露珠里,母亲正垂眸凝视着什么,睫毛上的水光与草叶的荧光交融,分不清是泪还是海。
“是‘忆魂藻’。”萧逸辰的指尖抚过镜中灵草,指腹在镜面上划出细痕,“你外祖父当年封印毒渊之主时,在玄水宫禁地养过这种草。他说此草能镇住邪祟的怨念,只是……”他突然按住萧夭的手,将观灵镜转向油灯,“镜中藻叶的脉络,与你外祖母《毒经》里的插画分毫不差。”
萧夭凑近去看,果然见藻叶主脉上有七个分叉,每个分叉末端都结着颗微型的果子,像极了《毒经》插画旁标注的“七情果”。她忽然想起母亲教她认草药时的模样,那时母亲坐在山谷前的紫藤架下,指尖划过画册上的灵草:“七情果会跟着人心念变色,喜时红,怒时紫,唯有放下执念时,才会透出这样的金光。”
船只被暗流引至沉星岛时,天刚蒙蒙亮。萧夭踩着船板下锚,脚刚沾到滩涂,就听见细碎的呜咽声从礁石后传来。她拨开腥咸的海雾走近,才发现是成片的珊瑚在哭——淡粉色的珊瑚虫正一张一合地吞吐着泡沫,每个泡沫破灭时都迸出银亮的水珠,水珠落地的声响里,裹着孩童的啼哭声、老人的咳嗽声,像是无数人把没说完的话都藏进了泡沫里。
“别碰它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礁石后炸响。萧夭回头,看见个背着竹篓的少女正从礁石后走出,篓里的贝壳在晨光里泛着珍珠母的光泽。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赤着的脚踝上沾着海草,见到萧夭颈间的聚灵玉髓,突然把竹篓往地上一摔:“你们是玄门的人?”
贝壳碎裂的瞬间,锦囊里的铜铃突然爆发出刺耳的鸣响,震得萧夭耳鼓发麻。她在混乱中抓住少女的手腕,才发现女孩腕间有道月牙形的旧伤,伤口边缘泛着淡淡的青黑色,正渗着细密的黑血——那伤口的形状,与《毒经》中记载的毒渊爪痕分毫不差。
“你爹娘……”萧夭的指尖刚触到那伤口,少女就猛地甩开她的手,脖颈间的贝壳项链突然“噼啪”炸开,碎壳在沙地上拼出半张人脸,眉眼弯弯的弧度,竟与观灵镜中母亲垂眸时的模样有七分相似。
“死了!”少女往珊瑚丛退了两步,脚边的珊瑚虫突然集体收紧,发出尖锐的嘶鸣,“三年前被海里的怪物拖走了,那天我娘还说要给我编条新的贝壳项链。”她抓起块礁石就往萧夭身上砸,“都是你们玄门的人!当年若不是你们放毒渊之主出来,我爹娘怎么会……”
话没说完,她突然捂住胸口蹲下身,旧伤处的黑血正顺着指缝往下淌。萧夭连忙从药囊里掏出解毒丹,却被少女挥手打落在地:“别用你们玄门的破药!”就在这时,一群岛民闻声赶来。他们看到少女受伤,又见到萧夭父女,立刻将他们围了起来,眼神中充满了警惕和敌意。萧逸辰站出来解释,说他们并无恶意,只是想寻找萧夭的母亲,还提及忆魂藻或许与母亲有关。岛民们听后,半信半疑。其中一位年长的岛民说,这忆魂藻是他们岛的禁忌之物,传说靠近它会被怨念吞噬。但他们也知道萧夭母女与毒渊之事或许有牵连,犹豫再三,决定先带他们去见岛上的长老,让长老定夺。萧夭看着少女,再次拿出解毒丹,诚恳地说:“这药真能解毒,你若不信,我先吃一颗。”说完便将一颗解毒丹放入口中。少女看着她,眼神有些松动,最终还是接过了解毒丹。众人朝着岛中走去,而那忆魂藻在海水中似乎闪烁得更亮了。
当晚,岛上长老将他们安置在废弃的灯塔里。萧夭用布蘸着海水擦拭观灵镜时,铜铃突然对着窗口轻响。一只信鸽扑棱棱落在窗台上,脚环上系着个油纸包,拆开来看,是陈老大夫托人送来的药书。
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萧逸辰翻到药书最后一页,指尖突然顿住。最后一页夹着张泛黄的麻纸,纸角己经蜷曲,上面是陈老大夫的字迹:“毒渊之主虽灭,其怨念化为‘执念水母’,寄生于忆魂藻中。此水母无实体,专寻心怀执念者为宿主,若宿主执念不消,水母便会以其灵脉为食,首至宿主魂飞魄散。”
萧夭的指尖抚过纸页边缘,那里有几行娟秀的小字,是外祖母的笔迹:“我母族世代为玄门圣女,血脉中流淌着镇邪之力。若我身死,当以血饲藻,勿让怨念再祸苍生。只是苏苏……”后面的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像是写时被什么打断了,只留下个模糊的“念”字。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萧逸辰将麻纸按在胸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她要嫁入王府,又偷偷离开了王府,玄门掌门气得摔碎了传家玉佩,说她丢尽了玄门的脸。现在想来,她或许早就预见了毒渊怨念会卷土重来。”
萧夭突然想起刚才那少女的贝壳项链,碎壳拼出的半张脸,左眼尾有颗小小的痣——母亲的左眼尾,也有颗一模一样的痣。她正要说什么,灯塔外突然传来珊瑚虫的骚动声,比傍晚时密集了数倍,像是有无数人在门外哭嚎。
萧逸辰吹灭油灯,从箭袋里抽出三支羽箭。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萧夭看见灯塔下的沙地上,无数半透明的水母正从海里游来,伞盖里映着各式各样的人影,最前面那只水母最大,伞盖里的人影穿着粗布短褂,正奋力往礁石上爬,看身形像是个渔民。
“是执念水母。”萧逸辰将萧夭护在身后,“它们被我们身上的灵脉吸引来了。”
话音刚落,那只最大的水母突然撞向灯塔门,门板剧烈摇晃的瞬间,萧夭听见个熟悉的声音在喊:“阿螺!爹对不起你!”
是傍晚那少女的名字。萧夭突然想起少女腕间的旧伤,想起她摔碎的贝壳项链,想起母亲麻纸上未写完的“念”字——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真的会变成缠绕不休的执念,在深海里,在月光下,等着被人听见,被人懂得。
铜铃在锦囊里轻轻颤动,铃身的药莲纹路正一点点变得清晰,像是在指引着什么。萧夭握紧父亲的手,望着门外涌动的水母群,突然明白外祖母说的“以血饲藻”,或许从来都不是指牺牲,而是指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