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上能写的,不过是些场面话,那写不进去的隐情,安泰自然是拣着夜深人静,竹筒倒豆子似的,私下里跟秦楚云和陆允礼二人说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这事儿还得从五年前说起。
那位户部左侍郎孔祥林,据说是发现军中粮草数目不对,怀疑被内鬼昧了去,参了武校尉一本。
可怜敦厚老实的武校尉,也不知道替谁背了这口大锅,稀里糊涂就下了大狱,没多久便一命呜呼。
武峰这孩子,自幼丧母,武校尉一走,家里人丁更是稀薄,只剩下一位年事己高的老太君。
老人家听闻独子噩耗,一口气没上来,竟也跟着去了。
“啧啧,惨呐!”安泰压低了声音,肥胖的脸上挤出几分同情,“这武峰一夜之间成了孤儿,对那孔祥林,自然是恨得牙根痒痒。”
“亏得街坊邻里心善,东家一碗粥,西家一件衣,才把他从当年十一二岁,拉扯这么大。”
“那他有没有说,为何要模仿‘青见影’?”
陆允礼端着茶杯,视线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淡淡插了一句。
安泰一拍大腿,来了精神:“这小子嘴硬得很!问他为何冒充,他梗着脖子说:‘尔等霄小,怎知那位大侠的伟大?说出来都是脏了那个名字!’”
安泰边说边学,努力想模仿出武峰那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可惜他脸盘子实在太过圆润,眉头蹙得再紧,也只显出几分滑稽,倒是那股子深恶痛绝的劲儿,学了个七七八八。
陆允礼听了这话,一时竟有些语塞,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陷入了沉思,连安泰什么时候走的都没察觉。
秦楚云素手纤纤,又给他续了些热茶,在他身旁坐下。
“我刚才从那武峰身上略微推算了一下。”
她顿了顿,眸光微闪,“青云蒙尘,非其本色。首木遭屈,他日必伸。小人得志,其时不久。贵人相助,沉冤得雪。”
“孔祥林参倒武校尉这事,十有八九是个冤案。”
“是冤案,或者不是,都不重要了。”
陆允礼着冰凉的茶杯边缘,却迟迟没有端起来喝一口的意思。
“不管怎样,贼就是贼,为贼便是罪过,他既然做了,就该有这个准备。”
话虽如此,他脸上却没有半分释然,眼帘低垂,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那只小巧精致的青瓷茶杯。
秦楚云歪着头瞅他,有些好奇:他这话,是以什么身份说的?是学堂里教书育人的陆先生?
还是……那段不为人知的往事里,那位“青见影”的朋友?
“但这次,我想要插手。”她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笑意,眼中闪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愉悦光芒。
“孔铭登那小子数次出言不逊冒犯了我,就算没有武峰这档子事,我也没打算让他好过,本想着小惩大诫一番。”
她坦然迎上陆允礼投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戏谑,挑衅般地问:“我这人从不记仇,有仇即报,即便对方只是个半大小子。你怕不怕?”
“我怕什么?”陆允礼几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永远不会害你!”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眉头一拧,磨了磨后槽牙:“先前那小子在青云栈里骂你装神弄鬼,我早就想出手教训他了!”
一说到这个,他反倒精神振奋起来,先前那点子沉郁一扫而空,摩拳擦掌,两眼放光:“插手好啊!搞事好啊!娘子你打算怎么做,算我一份!”
那兴奋劲儿,活像要去打一场稳赢的架,又或者像是那天在驿亭河边,嚷嚷着要比赛钓鱼一般,跃跃欲试,唯恐天下不乱。
秦楚云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嗔了一眼,却也觉得心头畅快不少。
“行啊,”她拍板道,“那咱们就替这位武校尉,也替那武峰小子,出了这口冤气。”
“顺便,把孔祥林那老匹夫从户部左侍郎的位子上拉下来,换个人来裕安考察。”
“也省得安泰那老小子,天天借着议事的名头,把你从我身边拉走。”
“那娘子,我们是要去给武校尉翻案吗?”陆允礼屁股下的凳子不安分地挪了挪,凑到秦楚云跟前,一双丹凤眼眨巴眨巴,亮晶晶地瞅着她。
秦楚云托着腮帮子,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脸颊,压根没注意到某人越凑越近,脑袋都快杵到她脸上了。
“翻案?我嫌迂回,还得找证据,拉人脉,忒麻烦。”她不耐地挥挥手,“大可不必。”
“那孔祥林屁股底下能干净到哪儿去?随便寻个由头,把他那些龌龊事儿往青天白日下一捅,自然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去查他。”
她越想越喜笑颜开,“最好啊,是由他那个宝贝疙瘩孔铭登亲手捅出去,那这出戏才叫真个儿精彩!”
陆允礼听得一愣,随即抚掌大笑:“妙啊!娘子此计甚妙!”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商量越觉得投契,竟是聊了个通宵,眼瞅着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回房补觉,精神头却比往日还好上三分。
眨眼间,几天过去,秋闱到了。
鸡鸣刚过头遍,青云栈的学子们便打了鸡血似的,一个个顶着惺忪的睡眼,脚步匆匆地往贡院赶,生怕去晚了占不着好位置。
平日里热闹非凡的登科楼,此刻却是空荡荡的,只剩下孔铭登一个人形单影只地杵在窗边,背影瞧着有几分萧瑟。
考票是铁定寻不回来了。安泰那老小子前几日就派人来递了话,让他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三年后再来碰运气。
孔铭登当场就炸了毛,拍着桌子把送信的小吏骂了个狗血淋头,又亲自跑到州判府衙,想拿他爹户部左侍郎的名头压人,要他出面摆平贡院的人。
谁曾想,安泰那胖子跟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平日里那股子贤侄前贤侄后的亲热劲儿荡然无存,任凭他如何撒泼打滚、威逼利诱,就是油盐不进,一口咬死按规矩办事,考票没了就是不能考。
即便把他老子孔侍郎搬出来,人家也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一句“下官也是秉公办事,还望孔公子体谅”,气得孔铭登差点当场厥过去。
他一个半大小子,出来身边就跟了个唯唯诺诺的书童和几个仆役,想来硬的都没处使力。
便是立刻快马加鞭修书回家哭诉,一来一回,黄花菜都凉透了,秋闱早就结束了。
孔铭登越想越气,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狠狠一拳砸在窗棂上,咬牙切齿地低吼:“好你个安泰!你给小爷等着!待我回了京,定要叫我爹参你一本,扒了你这身官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