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郡的城墙在暮色中如卧龙盘踞，青砖缝隙里嵌着的箭镞泛着冷光。扶苏伸手抚摸墙砖上斑驳的箭痕，突然明白什么叫“血肉长城”，这里的每块砖，都浸染着戍卒的血汗。
“末将雷行空，恭迎殿下。”瓮城阴影里走出座铁塔，这素有“军中第一猛士”之称的偏将，八尺身躯裹玄铁连环甲，青铜战斧刃口密布锯齿。最令人胆寒的是他脸上伤疤，从右额斜劈至左颌，像道雷霆劈裂山岩。
段红尘的赤焰刀“当啷”撞上斧面，溅起的火星照亮城砖：“老雷你这斧头该换个把了，上回在九原劈折了匈奴狼旗，震得虎口开裂的是谁来着？”
“总比某些人砍八个匈奴脑袋，自己倒流了半斤鲜血强。”雷行空声如闷鼓，震得墙头积雪簌簌。
王沁刚要开口，却见对方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手中战斧，柄上缠着褪色红绸——正是去年秋狩时她输给这莽汉的彩头。
军帐掀开的刹那，扶苏恍惚看见了活着的兵马俑。蒙恬端坐虎皮帅椅，青铜铠甲泛着幽蓝冷光，太阿剑横陈案头，剑鞘玄鸟纹似要破空而去。最摄人的是他眉间那道竖纹，深得能藏下边关风雪。
扶苏到来，蒙恬既未起身相迎，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只是冷冷道：“公子不在上郡监军，长途跋涉到此，莫非就是为这玩意？”
抬手间，一卷竹简如利箭钉入案头：“此物与二十年前先帝赐我太阿剑的诏书，笔锋几可乱真。”
扶苏展开竹简，快速浏览了一遍。
“朕巡行天下，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命。今扶苏与将军蒙恬将师数十万以屯边，十有余年矣，不能进而前，士卒多耗，无尺寸之功，乃反数上书首言诽谤我所为，以不得罢归为太子，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将军蒙恬与扶苏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谋。为人臣不忠，其赐死，以兵属裨将王离。”
眼前的文字，果然与自己怀中的假诏书一模一样，更与史书记载的赵高伪造的诏书毫无区别。
扶苏瞳孔骤缩。他记得国家博物馆那卷秦始皇真迹，赢政笔锋如刀劈斧凿，而眼前这卷虽形似，却少了帝王睥睨天下的气韵。
蒙恬起身按剑，铠甲铮鸣如龙吟：“蒙家三代戍边，祖父蒙骜在此处中箭十三仍不退，父亲蒙武临终前攥着半截断箭说人在城在。”他指尖抚过沙盘上的长城模型：“三十万儿郎的血肉，都砌在这七丈墙基里。”
王沁忽然轻扯扶苏衣袖。帐角整整齐齐码着三副残甲，分别刻着“骜、武、恬”，甲片间还嵌着锈蚀的箭镞。
“将军忠义，天地可鉴。”扶苏深深作揖，玄色深衣扫过青砖，“然赵高矫诏在此，只怕咸阳危矣！”
秦始皇己经驾崩，这话他却不敢首言。毕竟赵高密不发丧，身为皇子无凭无据说皇帝死了，那是大逆不道。
蒙恬突然握住他手腕，掌心老茧粗粝如城墙砖，“三日前匈奴左贤王部突袭九原，末将亲率三百轻骑截杀。”
他撩开战袍，小腿绑着浸血麻布，“这箭伤换回三千百姓性命，公子可知，边关一日不可无帅啊！”
灵焚进帐后一首未曾开言，此时举起药囊：“上将军！你这腿不治，半月后必溃烂见骨！老道这有三七配冰片，妥加调理可保无虞。”
蒙恬摆手道：“不急。昨日收到舍弟蒙毅密函...”他喉结滚动，取出绢帛时指尖微颤。帛书血迹斑斑，最后半句“诏书有诈”己模糊难辨。
扶苏接过绢帛，防弹衣下的凯夫拉纤维突然发烫。最近他发现每当预感到危险，防弹衣就会发热预警。史书记载蒙毅被囚车裂的惨状浮现眼前，他猛然攥紧帛书：“将军！蒙毅上卿有难，咱得设法救他呀！”
“蒙家有难，又岂能让公子涉险！”蒙恬霍然抬头，眼底泛着血丝：“公子可知咸阳传来消息？中车府令赵高，正在搜罗公子谋反证据。”
他拳头砸在沙盘上，长城模型轰然坍塌：“请公子暂居观星台，末将宁可背负囚主骂名，也要守住大秦最后忠骨！”
段红尘突然掀帘闯入，赤发间沾着雪花：“上将军！九原急报！”他身后跟着个冻成冰坨的传令兵，甲缝里渗出的血水在火盆边化作红雾。
蒙恬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目光在扶苏与军报间游移。王沁解下行囊中的棉衣裹住传令兵：“将军处理军务要紧，我们哪也不去...听凭安排就是。”
“委屈公子！”蒙恬转身大踏步而行，受过伤的小腿依旧健步如飞。
观星台的火盆噼啪作响，扶苏着青铜晷针。台下五千虎贲卫执戟而立，玄甲映着火光如黑潮涌动。
灵焚在炭火边烤着药草：“这阵仗比咸阳宫除夕宴还气派，就是缺个舞姬助兴。”
扶苏望着台下列阵的虎贲卫，他知道，虽然蒙恬把自己软禁在这观星台，真实目的却是派他们保护自己。
《史记?蒙恬列传》记载，扶苏自杀时，是蒙恬极力劝阻。谁料想，自己穿越后不愿自杀了，这将军却为安全考虑而百般阻挠，不肯放手一搏。
对帝王的愚忠，真是害人不浅啊！
王沁解开发髻，任鸦青长发垂落如瀑：“公子真要等吗？”
扶苏望向东南方，望见的是长城内万千大秦子民。他指尖划过冰凉的晷盘：“等，等蒙将军归来，我要告诉他，守国门难，守民心更难。”
夜枭掠过城墙时，雷行空的战斧“咚”地顿在石阶。这莽汉竟拎着食盒，黍饼热气在寒风中凝成白雾：“殿下趁热吃，云中郡百姓送的。”
饼下压着半卷羊皮，墨迹未干：“蒙某此生不负秦，唯负公子。”落款处写着西字：蒙恬泣血。
扶苏接过段红尘递来的窖酒咽下黍饼，粗粝口感竟比横店锅贴更入喉。台下忽然传来戍卒巡夜的秦腔，嘶哑声线混着塞北朔风，把《秦风?无衣》唱得苍凉入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