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了暖壶出来时,张嫂子正帮贾张氏检查后背,老皮皱得像干树皮,一片片浮在骨头上,看得人心里发酸。
“她腰可能真有点撞了。”张嫂子小声道,“得让她躺床上歇歇。”
李向东皱眉,把热水递过去,沉声道:“我不想跟她计较,但她要再赖上我,我也不可能让着她。”
“你放心,我给你作证。你真要想动她,你还等着去救她?”张嫂子朝他努努嘴,“可你也要防着点,她要真拗着了,说不定能滚到诊所去装瘫。”
李向东冷哼一声,眼神却落在那口井上。
井口边缘因为刚才的碰撞,掉了一小块石灰,露出下面乌黑的石基,像是一口张开的嘴。
他心里猛然生出一种不详的感觉。
这口井,不止是水的问题了。
“她不会真装瘫吧?”李向东一边走回自己的屋,一边喃喃。他越琢磨越不是滋味,胸腔里那团火燎得心里发烫。他坐到炕边,靠着墙,望着窗外那片被黄昏吞没的天色,像是想从那一抹逐渐暗淡的光线里看出点答案。
屋里安静得出奇,只听见老风扇咯吱咯吱的转动声。外头院子传来几声拖盆子的碰撞,应该是张嫂子在收拾贾张氏那摔翻的水桶。李向东脑子里却不断回响着那老太太满是恨意的咆哮声,像浸在耳膜里的一团脏水,怎么都挥不去。
他心里不是没想过去道个歉,哪怕事情不是他的错。可他明白,贾张氏那种人,你给她一分情面,她能嚷出十倍的理儿来砸你。一开口,她就能扯着嗓子骂你三代祖宗,顺带还要把你昨天干了什么梦都拎出来说。那不是沟通,是让你在一堆破烂脏水里翻滚,洗都洗不清。
门口突然响起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紧接着,棒梗那有点发尖的声音响起:“李叔,我奶说让你明儿一早去她屋,说是有话要问你。”
“问我?”李向东皱了皱眉,站起身,走到门口。
棒梗站在门外,手里还拎着个布包,眼神闪烁不定,不敢与他对视。
“她躺下了吗?”
“嗯,躺炕上呢,张婶给她敷了热毛巾。”棒梗点头,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她说你要是不来,她就……她就喊院里人开个会。”
李向东深吸一口气,掌心攥得紧紧的。他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棒梗松了口气,转身跑回了隔壁屋。
李向东关上门,回头看了眼桌上那只还没喝完的茶碗,碗沿泛着温白的雾气。他伸手捏起碗沿,仰头喝了一口,茶水己经微凉,苦涩得像从心底渗出来的怨气。他不怕贾张氏使招数,他怕的是这种明明知道会惹麻烦却又无法逃避的无力感,像坠在喉咙里的一根刺,不吞也不吐。
夜里睡得极浅,翻来覆去总觉得炕板硌人。凌晨西点,他就睁开了眼,屋子里还是漆黑一团,只有窗外那点幽蓝的星光透进来,像是一双冷眼,从天上凝视着整个西合院。他坐起身,披上外衣,一边穿鞋一边回想着昨晚那一幕,贾张氏倒在井口边的模样,她那一声哀嚎在他脑海里回荡得格外清晰。
院子很安静,鸡也没叫,风也停了,连槐树上的叶子都像被冻住了般一动不动。他轻手轻脚走过小道,穿过那片洒落的豆角残片,它们昨晚己经被人扫进了墙角,用破麻袋盖着,只露出几根干瘪的豆荚,像是冬天冻裂的手指。
走到贾张氏门前,他顿了顿,抬手敲了三下。敲门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谁啊?”屋里传出贾张氏嘶哑的声音。
“我,李向东。”
门吱呀一声开了,棒梗眼睛红红的,显然是没睡好。他往旁边一退,李向东便走了进去。
贾张氏躺在炕上,身子用被子裹得只露出一张脸,那张脸憔悴而冷,眼神像钉子一样盯着他。李向东没有坐,只是站在屋中,沉默了一会儿。
“你要问我什么?”他开口,声音冷得像是刚从井水里舀出来的。
“问你怎么赔。”贾张氏语气咄咄逼人,“我腰疼得厉害,昨晚都翻不了身,你说说,你是不是得担点责任?”
李向东眼角一跳,果然来了。
“你要怎么说,我都能听着。”他说,“可你要说我推你,我绝对不认。”
“你是没推。”贾张氏阴阳怪气,“可要不是你那眼神跟刀子似的盯着我,我能吓一跳?我都那年纪了,经不起吓啊。”
李向东冷笑一声,“你意思是我瞪你,你就能摔了?”
“可不咋的。”贾张氏一口咬定,“我这把骨头,要不是你吓我一跳,我能那样扑下去?这算精神伤害你懂不懂?”
李向东一时语塞,胸口憋着火,却不敢爆出来。他知道,只要一句话说错,贾张氏能立马在炕上滚起来,哭天喊地招来整个院的人。
“你说吧,怎么赔。”他咬牙问。
贾张氏嘴角一勾,像是早就算好,“也不多,一只老母鸡,两斤黄酒,还有棒梗下学要买的新书皮儿,你给垫了。这事就算了。”
李向东差点没气笑,什么叫“就算了”?这分明是抢。
“你说这话,要是让我娘听着,她得笑出声。”他冷着脸说。
“你娘?你还敢提你娘?”贾张氏脸一沉,“你娘那年还不是让我担水,你个小兔崽子……”
“你别拿我娘说事,她在的时候你一句不敢吭,现在倒想起来了?”
贾张氏一听,顿时情绪炸裂,扯着嗓子就喊:“来人啊,李向东杀人啦——”
李向东眼看要炸,却忽然压下火气,后退一步,深吸了一口气。
“好,鸡我会买,酒也给你送来。书皮儿我不懂,你让棒梗挑完账单给我。”
贾张氏一时愣了,“你……你真买?”
李向东点头,转身离开,一句话也不再多说。
李向东提着那瓶泛着琥珀色光泽的黄酒,走出自己屋时,天色才刚刚擦亮,薄雾还像湿漉漉的纱帐一样罩着整个院子,地上的青砖透着一股凉意。晨风穿过狭窄的巷道,吹得墙角老榆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为一场即将上演的小戏吹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