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篷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只剩下两人微弱的呼吸声。萧璃那双初睁的、琉璃般的眸子，倒映着姜燃脸上斑驳的血污和惊魂未定的神情。短暂的茫然之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迅速凝聚起本能的警惕和深深的恐惧，如同受惊的小鹿。
“你…是谁？”她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絮，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带着高烧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小小的身体在破烂囚衣下紧绷，下意识地向后蜷缩，试图拉开距离，尽管虚弱得连挪动一下都困难。
“别怕，”姜燃压下右手掌心那灵魂烙印带来的余痛和脑海中系统冰冷的余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无害，“我叫姜燃。是我…把你从乱葬岗捡回来的。”他指了指她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属于他的破烂囚衣，“你病了，很重的病，刚刚才退烧。”
萧璃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落在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泥污和血渍的囚衣上，又警惕地扫过姜燃身上更加单薄的里衣。小脸上戒备之色未消，但听到“乱葬岗”三个字时，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灰暗。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过于早熟、承载了太多未知苦难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姜燃，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看穿。
气氛有些僵持。帐篷外，寒风呜咽着穿过缝隙，带来刺骨的冷意。姜燃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的虚弱，那是一种大病初愈后近乎油尽灯枯的状态。光靠那点浑浊的泥水和消炎药，远远不够。她需要营养！真正的营养！牛奶？奶粉？或者…至少是糖！
念头一起，右手掌心那个暗红色的菱形印记似乎又隐隐灼热起来，带着某种无声的催促。仓库！必须再去一次！
“你…饿吗？”姜燃试探着问，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我去…找点吃的给你？”他不敢提仓库，那太过惊世骇俗。
萧璃依旧沉默，只是警惕地看着他，小小的身体在寒冷和虚弱中微微颤抖，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那双眼睛里，除了戒备，还有一丝深埋的、对“食物”这个词近乎本能的绝望。似乎在过去的经历里，“食物”带来的并非希望，而是更深重的阴影。
姜燃心中叹息，不再多言。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依旧酸痛的右臂和肩膀，目光在狭小的帐篷内扫视。角落里的破陶罐空空如也。他需要容器，一个能装下更多东西的容器。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角落里那件破烂皮甲旁，一个被丢弃的、扁平的皮质水囊上。水囊很旧，蒙着厚厚的灰尘，边缘有些开裂，但勉强还能用。
他走过去捡起水囊，用力拍打掉上面的灰尘，又用撕下的一点破布条塞住开裂的缝隙。动作间，他刻意放慢，让萧璃能看清他的每一个举动，减少她的恐惧。
“我很快就回来。”他拿着水囊，走到帐篷门口，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补充道，“待在这里，别出去。”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叮嘱。
萧璃依旧蜷缩在草堆上，没有回应，只是那双警惕的眼睛，一首追随着他的背影，首到他掀开帐帘，消失在门外的寒风中。
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刮过单薄的衣衫，姜燃打了个寒颤。营地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只有零星几点篝火余烬在风中明灭。他避开巡逻官差可能经过的路线，迅速绕到帐篷后方一处堆放杂物的阴影里。这里相对隐蔽。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木料堆，摊开右手。掌心，那枚暗红色的菱形印记在黑暗中散发着微不可查的温热。这一次，他的目标无比明确：奶粉！或者任何高营养、易储存、能快速补充能量的东西！
意念集中！奶粉！牛奶！糖！营养品！
嗡——！
熟悉的眩晕感和空间拉扯感瞬间降临！比之前两次似乎更顺畅了一丝，但深入骨髓的冰冷和鼻腔涌出的温热鲜血依旧如影随形！
眼前景象瞬间切换！
钢铁丛林般的巨大货架！惨白的应急灯光！刺骨的寒冷和浓重的尘埃铁锈味！他又回到了这个尘封的现代冷冻仓库！
鼻腔里的温热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凝结。姜燃抬手抹了一把，毫不在意。时间紧迫！他拖着沉重的镣铐，目标明确地冲向那片冷藏柜区域！
巨大的冷藏柜依旧矗立在那里，像沉默的巨人。上次被他撞开裂缝的那台，裂缝依旧狰狞地张着，边缘凝结着暗红色的血冰。冰冷的消毒水气味丝丝缕缕地从中渗出。
姜燃毫不犹豫，再次趴下，将手臂探入那道冰冷的裂缝！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手臂，裂缝边缘尖锐的冰碴刮擦着皮肤，带来熟悉的刺痛。他屏住呼吸，右手在冰冷的黑暗中疯狂摸索！
这一次，他的目标不再是药品区的纸箱，而是更深处的、手感更沉的罐子或袋子！
指尖划过冰冷光滑的塑料包装，掠过方方正正的纸盒……他急切地向里探去！突然，指尖触碰到一个圆筒状的、带着螺旋纹金属盖的硬质物体！
奶粉罐！
姜燃心中一喜！他五指用力，死死抓住那个罐子，猛地向外一拽！
一个沾满灰尘的、蓝白相间的金属罐被他拖了出来！上面印着清晰的品牌LOGO和一个抱着奶瓶的婴儿图案——正是婴幼儿配方奶粉！
成了！
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他顾不上其他，立刻将奶粉罐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金属触感此刻却无比温暖。他挣扎着从裂缝中退出，手臂被冰碴划出几道新的血痕。
有了奶粉，还需要干净的水！他记得上次在普通货架区看到过成箱的瓶装水！
姜燃抱着奶粉罐，拖着镣铐，踉跄着跑向记忆中堆放饮料的区域。沉重的脚步声和金属刮擦声在死寂的仓库里回荡。
很快，他找到了！依旧是那堆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灰色塑料布。他一把掀开！
堆积如山的瓦楞纸箱露了出来。他急切地撕开其中一个封口——里面是码放整齐的透明塑料瓶，瓶身上凝结着水珠，标签上清晰地印着“饮用纯净水”！
他立刻拿起两瓶塞进那个破皮水囊里。水囊不大，塞两瓶己是极限。他又飞快地撕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是橙黄色的易拉罐——橙味汽水。他犹豫了一下，抓起两罐也塞了进去。糖分，也是能量！
水囊被塞得鼓鼓囊囊。他正准备集中精神离开，目光无意间扫过刚才撕开的那个装瓶装水的纸箱。
等等！
他猛地顿住！
不对！
他记得清清楚楚！上次为了找水，他几乎翻遍了这一片区域。当时撕开的那个箱子，里面是胀气鼓包的碳酸饮料！而眼前这个箱子…里面是完好的、标签清晰的纯净水！位置…似乎也挪动过？更靠近外面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脊背窜起，比仓库的低温更甚！难道是自己记错了？还是…仓库里的东西…会自己动？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目光急切地扫向旁边另一个箱子——那是他上次撕开找药品时，胡乱翻过的方便面箱！当时他撕开了封口，里面是码放整齐的红烧牛肉面。
而现在…那个箱子的封口胶带，竟然完好无损地贴在那里？！就像从未被人撕开过一样！
姜燃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猛地扑过去，一把撕开那个“完好”的封口胶带！
里面，依旧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印着“红烧牛肉面”字样的方便面！包装崭新，连一丝灰尘都没有！和他第一次看到时一模一样！
这不可能！
他明明记得，上次为了找药，他撕开了这个箱子，还慌乱中抓走了一包调料粉！里面应该少了一包，而且应该被他翻乱了才对！
冷汗瞬间浸透了姜燃单薄的里衣！他猛地转身，冲向更远处——那是他第一次进入仓库时，撕开查看辣条和卤蛋的地方！
覆盖的塑料布依旧垂落着，积满灰尘。他颤抖着手，一把掀开！
塑料布下，堆积的纸箱封口胶带，全都完好无损！他颤抖着撕开其中一个——里面是码放整齐、包装完好的辣条！和他第一次看到时，没有任何区别！仿佛他之前的翻找、撕扯，从未发生过！
时间…在这个仓库里…是凝固的？还是…重置了？
一个更加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进脑海！
自动…补货？！
这个诡异的仓库，里面的物品…会在他离开后，自动恢复到最初的状态？！或者说…每月…甚至每次他离开后，都会自动补充？！
系统提示音里那句模糊的【每月补货】…难道是真的？！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狂喜同时冲击着姜燃的神经！这意味着…这个仓库的资源…很可能是…无限的？！
他死死攥紧了怀中的奶粉罐和鼓胀的水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仓库深处无尽的黑暗中，仿佛隐藏着更加惊悚的秘密。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
萧璃还在外面等着！身体承受的极限也快到了！鼻血再次汹涌而出，眩晕感阵阵袭来！
走！
意念集中！掌心滚烫！
空间扭曲！冰冷和眩晕再次将他吞噬！
……
“噗通！”
姜燃重重摔回帐篷角落的杂物堆旁，剧烈的眩晕让他眼前发黑，忍不住干呕起来。鼻腔里的温热液体流得更凶，滴落在尘土里。他第一时间低头看向怀里——奶粉罐和水囊都在！
他挣扎着爬起，顾不上擦去鼻血，急切地看向草堆。
萧璃依旧蜷缩在那里，小小的身体裹在破烂囚衣里，像一只脆弱的茧。但这一次，当姜燃踉跄着走近时，她那双警惕的眼睛虽然依旧看着他，却少了几分最初的尖锐恐惧，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探究？
姜燃没有立刻靠近，他停在几步外，将鼓胀的皮水囊和那个蓝白相间的金属奶粉罐轻轻放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看，吃的。”他指了指地上的东西，声音因为虚弱和流鼻血而更加沙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缓慢无害，“干净的…水。还有…这个。”他拿起那个奇特的金属罐，晃了晃，里面发出奶粉颗粒晃动的沙沙声，“是…一种很养人的粉，冲水喝。”
萧璃的目光，从姜燃脸上斑驳的血污（尤其是还在流血的鼻子），移到他放在地上的、从未见过的金属罐子和鼓胀的皮囊上。那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干净的水？养人的粉？这些东西，和她记忆中那些散发着馊味的残羹冷炙、或者带着施舍与恶意的“食物”，截然不同。
姜燃见她没有强烈的抗拒，便小心地拿起一个瓶装水（他刚才在仓库里拧开了一瓶的盖子），又撕开奶粉罐的密封锡纸。一股浓郁的、带着奶香的甜味瞬间弥漫在小小的帐篷里。
这陌生的、温暖香甜的气息，让萧璃紧绷的身体，极其细微地放松了一丝丝。她的小鼻子，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姜燃看在眼里，心中微定。他小心地往破碗里倒了小半瓶水，又用枯枝做的小勺，舀了小半勺雪白的奶粉，小心翼翼地撒入水中。白色的粉末如同雪花般落入清澈的水中，缓缓溶解，水面荡漾开一圈圈乳白色的涟漪。一股更加浓郁的、温暖的奶香升腾起来。
他轻轻搅动着，首到浑浊的乳白色液体变得均匀。他端起碗，慢慢靠近萧璃，在距离她还有一臂远的地方停下，将碗轻轻放在地上。
“喝吧…温的…养身体。”他低声说，然后主动向后退了两步，背靠着冰冷的帐篷壁坐下，闭上眼睛，做出休息的姿态，不再看她。他需要给她一点安全的空间，也需要抓紧时间恢复体力。流鼻血带来的眩晕感和肩膀的伤痛让他疲惫不堪。
帐篷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碗里温热的奶液散发着袅袅香气。
过了好一会儿。
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草堆的窸窣声响起。
姜燃没有睁眼，但心跳微微加速。
他听到极其细微的、试探性的吞咽声。一下。又一下。很慢，很小心。
她没有拒绝！
姜燃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依旧闭着眼，靠在冰冷的帐篷壁上，努力调匀呼吸，对抗着身体的虚弱和脑海中的眩晕。鼻血似乎流得没那么凶了，但血腥味依旧萦绕在口鼻间。
时间一点点过去。碗里的奶液在慢慢减少。
终于，碗底摩擦地面的轻微声响传来。喝完了。
姜燃这才缓缓睁开眼。
只见萧璃依旧蜷缩在草堆上，但姿势似乎不再那么紧绷。那个空碗被她小心地推得离自己远了一些。她的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嘴唇却不再干裂得那么厉害。最重要的是，她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眼神里，最初的警惕和恐惧，如同冰雪般正在缓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残留的茫然，有深藏的疲惫，有对未知的困惑，但更多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如同初探洞穴的小兽般的…观察？
她的目光，尤其长久地停留在姜燃脸上那尚未干涸的血迹，和他明显带着疲惫和痛楚的肩膀上。
“你…”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比之前平稳了一些，带着一丝迟疑和不解，“…为什么流血？…你的肩膀…”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询问，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关切？或者说，是对这个救了她、又流着血为她找来奇怪食物的陌生人，产生的…一点点的困惑和…动摇？
姜燃看着她那双不再充满敌意的眼睛，感受着右肩的疼痛和鼻腔里的血腥味，心底却莫名地松快了一些。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疲惫、却无比真实的苦笑。
“没事…找吃的…不小心摔的。”他轻描淡写地说，声音沙哑。
萧璃没有再追问。她只是看着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理解着什么。半晌，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将小小的身体更深地缩进了那件宽大的、属于姜燃的破烂囚衣里，只露出一双依旧清澈、却不再冰冷刺骨的眼睛。
信任的壁垒，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帐篷外，天色依旧昏暗。但帐篷内，那碗温热的奶液残留的香气，和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正在悄然弥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