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粗重的喘息喷在姜燃颈侧,带着滚烫的白雾。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后背燎伤的刺痛和手臂的酸麻。萧璃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他怀里,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呼吸急促而微弱。身后,那由童谣点燃的冲天烟尘和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跗骨之蛆,被狂奔的马蹄甩开,却依旧沉沉地压在心口。
“阿兄…他们会死吗?”萧璃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和深不见底的迷茫。她小小的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琉璃般的眸子透过姜燃臂弯的缝隙,死死盯着身后那片被烟尘遮蔽的天空。
姜燃沉默地马腹,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音节。死?那片被点燃的绝望焦土上,无论流民还是官兵,死亡都将是唯一的结局。他教会她的歌,无意间成了点燃火药桶的火星。这份沉重的因果,让他心头如同压着巨石。
“活下去,璃儿。”他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只有活下去…才有以后。”
一路亡命,不敢走官道,只在荒僻的野径和枯死的林间穿行。靠着从仓库里取出的最后一点压缩饼干和雪水(每次穿越都伴随着汹涌的鼻血和眩晕),两人一马勉强支撑。沉重的镣铐磨破了脚踝和手腕,血迹混着泥土冻成暗红的冰痂。萧璃的精神在巨大的冲击后变得异常沉默,大部分时间都蜷缩着,只有那双眼睛,偶尔会望着虚空,里面沉淀着超越年龄的复杂和疲惫。
三天后,一座灰扑扑的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荒原尽头。陇西郡城。城墙高大,却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灰败。城门处排着长长的队伍,多是推着独轮车、挑着担子的贫苦百姓,脸上刻着与城外流民如出一辙的麻木和菜色。守城的兵卒盔甲陈旧,眼神涣散,敷衍地检查着入城的人流,偶尔呵斥几声,引来一片死寂的顺从。
姜燃拉着同样疲惫不堪的枣红马,混在入城的人流中。他刻意用破布包裹住手脚上的镣铐,又抓了把尘土抹在脸上和萧璃的小脸上,掩盖过于狼狈的痕迹。萧璃低着头,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像一只警惕的幼兽。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好不了多少。街道狭窄,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腐烂菜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行人大多步履匆匆,面带菜色。店铺也显得死气沉沉,门可罗雀。唯有几家粮店和盐铺前,排着更长、更沉默的队伍。
饥饿,像无形的瘟疫,笼罩着这座边城。
“让开!让开!都他娘的滚远点!”一阵粗暴的呵斥声伴随着皮鞭破空声传来。
人群像受惊的羊群般慌乱散开。只见几个穿着绸缎短褂、满脸横肉的家丁,簇拥着一个穿着锦缎长袍、脑满肠肥的中年胖子,大摇大摆地走到一家挂着“福瑞盐行”招牌的店铺前。那胖子正是盐行掌柜,姓朱,一脸倨傲,绿豆眼里闪烁着精明的算计。
“朱掌柜发善心啦!今日新到一批官盐!每人限购三合!先到先得!晚了就没了!”一个尖嘴猴腮的伙计跳到台阶上,扯着嗓子吆喝。
“官盐?”人群瞬间骚动起来!麻木的脸上涌起一丝病态的渴望。官盐意味着相对低廉的价格(虽然依旧高昂)和…能入口!私盐不仅贵如黄金,更可能掺杂要人命的毒土!
队伍瞬间变得拥挤不堪,人们推搡着,伸长脖子,眼中只有那尚未开启的盐铺大门。
朱掌柜捻着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脸上堆着虚假的笑,绿豆眼扫过下面那一张张饥饿而渴望的脸,如同看着待宰的羔羊。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诸位父老乡亲!朱某体恤民生艰难,特意托关系,从州府弄来这批上好的青盐!颗粒均匀,雪白干净!今日特价!只要这个数!”他伸出三根肥胖的手指晃了晃。
人群爆发出压抑的欢呼,推搡得更加厉害。
姜燃拉着萧璃站在人群外围,冷眼旁观。他对买盐没兴趣,只想尽快找个地方落脚,处理伤口,恢复体力。但他怀里的萧璃,目光却被盐铺旁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小小身影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瘦得脱形的小女孩,比萧璃还要小些,穿着一件破成布条的烂袄,赤着冻得乌紫的双脚。她怀里抱着一个空瘪瘪的、同样破旧的粗布口袋,正眼巴巴地望着盐铺的方向。她身边躺着一个同样枯瘦、气息奄奄的老妇人,浑浊的眼睛半睁着,望着天空,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奶奶…盐…买盐…”小女孩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哭腔,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徒劳地想要抓住空气,仿佛那样就能抓住救命的盐粒。
萧璃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死死盯着那个小女孩,又看向那个濒死的老妇人,琉璃般的眸子里瞬间翻涌起滔天的巨浪!乱葬岗的冰冷、高烧的窒息、老鼠药的剧痛、还有那被歌声点燃却又瞬间化为灰烬的无数身影…所有深埋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绝望的画面狠狠撕开!她小小的拳头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阿兄…”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姜燃,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和决绝,“盐…她们要盐…”
姜燃的心狠狠一揪!他顺着萧璃的目光看去,瞬间明白了她剧烈反应的原因。那对祖孙绝望的剪影,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穿了连日逃亡强行筑起的麻木外壳。他深吸一口气,压住翻腾的情绪,用力握了握萧璃冰凉的小手,低声道:“别急,看看。”
就在这时,盐铺厚重的木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咸腥和尘土气息的味道涌了出来。
两个伙计吃力地抬出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扎得很紧。
朱掌柜脸上笑容更盛,他亲自走到麻袋旁,示意伙计解开袋口的绳索。他抓起一把里面露出的白色颗粒,高高举起,对着下面翘首以盼的人群展示:“看!上好的青盐!雪白干净!童叟无欺!”
阳光照在那把“盐”上,颗粒粗粝,颜色惨白得有些不自然,甚至泛着一丝诡异的灰。但饥饿的人群早己被“官盐”、“特价”冲昏了头脑,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和推挤!
“排队!排队!交钱取盐!”伙计们挥舞着木棒,维持着混乱的秩序。人们争先恐后地掏出早己准备好的、磨得发亮的铜钱甚至更小的铁钱,递到柜台前。伙计收钱,另一个伙计则从那个大麻袋里,用一个特制的、带长柄的木头勺子,伸进去狠狠舀出一勺“盐”,倒入买盐人递过来的容器里。
动作麻利,一气呵成。
轮到那个抱着空口袋的小女孩了。她不知从哪里挤出最后一点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到柜台前,将几个磨得几乎看不出形状的铁钱和几枚肮脏的铜板高高举起,声音带着哭腔和最后的希望:“买…买盐…给奶奶…”
柜台后的伙计嫌恶地瞥了一眼那点寒酸的零钱,又看了看小女孩脏兮兮的样子,不耐烦地呵斥:“滚开!这点钱只够买一合!下一个!”
“求求你…求求你…”小女孩泣不成声,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伙计粗暴地推开她伸过来的小手,几枚铜钱叮当掉在地上。他拿起长柄木勺,看也不看,随手从旁边另一个敞开口、里面堆着雪白细腻精盐(显然是样品)的小袋子里舀了浅浅一勺,倒进小女孩的空布袋里:“滚吧!别挡着后面!”
小女孩如获至宝,死死攥住那只有薄薄一层底、却雪白耀眼的盐粒,连滚带爬地挤出人群,扑回老妇人身边:“奶奶!盐!有盐了!”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枯瘦的手颤抖着想去摸那点救命的盐。
然而,就在姜燃冷眼旁观的瞬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伙计在舀盐时,极其隐蔽、极其快速的一个小动作!他的手腕在伸入大麻袋和伸向旁边小袋子之间,有一个极其微妙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翻转!而且,那长柄木勺的勺柄中段,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接缝?
有问题!
姜燃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可怕的猜想瞬间成形!
沙土!掺了沙土的盐!那个大麻袋里,根本不是盐!是沙土!只有表面一层是盐!而伙计用那个特制的、可能带有夹层机关的长柄勺,在舀盐的瞬间,通过翻转手腕,将勺子内部真正从大麻袋里舀出的沙土,与勺子外部沾染的、来自旁边小袋子里的精盐样本调包了!所以倒出来的,才是那点雪白的“盐”!而大麻袋里真正的“货”,是沙土!
好一出狸猫换太子!用精盐做幌子,卖的却是要人命的沙土!连那个可怜的小女孩手里那一点点救命盐,都是从样品袋里施舍的!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席卷了姜燃的全身!比面对崔氏死士、比被监军逼迫时更加纯粹、更加暴烈的怒意!这些畜生!连这最后一点活命的希望都要榨干!连濒死的老人和孩童都不放过!
“阿兄!”萧璃也看到了小女孩手中那点可怜的“盐”和伙计的动作,她的小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涨得通红,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琉璃般的眸子里燃烧着从未有过的火焰,“他们…骗人!那袋子里…是土!”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尖锐,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异常清晰!
周围几个离得近的人听到了,疑惑地转过头。
朱掌柜脸上的肥肉猛地一抖!绿豆眼里瞬间爆射出凶戾的光芒,死死盯向声音来源——姜燃和他身边那个瘦小的“童仆”!
“哪里来的小畜生!敢污蔑我福瑞盐行?!”朱掌柜厉声呵斥,声音如同破锣,“来人!给我掌嘴!撕烂他的嘴!”
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丁立刻分开人群,狞笑着朝姜燃和萧璃扑来!
人群一阵骚动,但更多的是麻木的避让和畏惧。
“慢着!”姜燃猛地踏前一步,将萧璃护在身后。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硬生生让那两个家丁的脚步顿了一下!
他无视了朱掌柜杀人般的目光,目光如电,扫过那个巨大的、装着“盐”的麻袋,又扫过伙计手中那柄特制的长勺,最后落在那个抱着一点点“盐”、如同抱着全世界的小女孩身上。
“污蔑?”姜燃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声音清晰地传遍全场,“朱掌柜,你说这是上好的青盐?”
“废话!当然是盐!”朱掌柜梗着脖子,脸上的肥肉因为愤怒而抖动。
“好!”姜燃猛地抬手,指向那个巨大的麻袋,“那敢不敢,当众把这袋盐,倒出来看看?!”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倒出来?这一袋“盐”要是倒出来,岂不是全混了?还怎么卖?
朱掌柜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闪烁:“荒谬!盐乃金贵之物,岂能如此糟蹋!你这分明是胡搅蛮缠!扰乱秩序!给我拿下!”
家丁再次扑上!
“我看谁敢!”姜燃一声暴喝!他猛地从怀中(假装)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个长方形的、通体黑色塑料外壳、带着一根伸缩天线的古怪物件!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英文和图标——一个简陋的金属探测仪!正是他在仓库角落里翻找时,为了寻找可能存在的金属工具而拿到的!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武器!
他高举着那造型奇特的黑色仪器,如同举着一柄来自异界的法杖!在所有人惊愕、茫然、甚至带着一丝畏惧的目光注视下,他猛地按下了仪器侧面的开关!
“嘀嘀嘀——!”
一阵极其刺耳、带着强烈电子感的蜂鸣声,猛地从仪器中爆发出来!声音尖锐无比,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此乃‘天工尺’!专量天下金铁之精!”姜燃的声音如同雷霆,带着一种神棍般的蛊惑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盐乃天地精华,蕴含金气!沙土则为浊物,毫无灵机!是盐是土,此尺一量便知!”
他不再废话,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举着那“嗡嗡”作响、红灯闪烁的“天工尺”,大步走向那个巨大的麻袋!
朱掌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想阻止,但看着那造型诡异、发出刺耳怪响的“法器”,再看着周围人群那瞬间变得惊疑、敬畏、甚至隐隐期待的目光,脚步如同被钉在了原地!那两个家丁更是被那刺耳的蜂鸣声惊得连连后退!
姜燃将探测仪的探头,猛地抵在鼓鼓囊囊的麻袋下方!
“嘀嘀嘀——嘀嘀嘀——!!!”
探测仪瞬间爆发出更加尖锐、更加急促、如同警报般的疯狂蜂鸣!红灯疯狂闪烁!
“好强的金气!果然是上等好盐!”姜燃故意大声喊道。
朱掌柜刚松了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姜燃眼中寒光一闪!他手腕猛地一翻,将探测仪的探头,闪电般移到了麻袋的上半部分!同样是贴着麻袋!
“嘀——嘀——”
这一次,探测仪只发出了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蜂鸣声!红灯也只是偶尔闪烁一下!与刚才下半部分的疯狂反应,形成了极其鲜明、极其诡异的对比!
“咦?!”姜燃故作惊愕,声音拔高,带着浓浓的疑惑,“这上半截…金气为何如此微弱?近乎于无?怪哉!怪哉!”
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在那巨大的麻袋上!再蠢的人也看明白了!这“天工尺”下半截疯狂叫,上半截不叫!这意味着什么?!
朱掌柜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抽搐着,绿豆眼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指着姜燃,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掌柜的!这‘盐’…莫非是分层的?”姜燃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蛇,钻入朱掌柜的耳朵,“上面一层是盐?下面…呵呵…”他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冷笑。
“不!不可能!你妖言惑众!毁我商誉!我跟你拼了!”朱掌柜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肥胖的身体竟然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张牙舞爪地朝着姜燃猛扑过来!他要毁掉那个“妖尺”!
“乡亲们!真相如何!一看便知!”姜燃岂会让他得逞!他猛地后退一步,避开朱掌柜的扑击,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巨大的麻袋狠狠一撞!
哗啦——!!!
本就扎得不算太紧的麻袋口瞬间崩开!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东西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倾泻而下!
不是雪白的盐粒!
是灰黄色、粗粝不堪、还夹杂着碎石和草根的——沙土!
如同泥石流般的沙土,瞬间在福瑞盐行门口堆起了一座刺眼的小山!只有最表面薄薄一层被特意撒上的精盐,如同虚伪的面纱,被这汹涌的沙土洪流彻底淹没、混浊!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街道!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座灰黄的沙土堆!看着那被淹没的、最后一点刺目的白色!看着脸色惨白、如同烂泥般在地的朱掌柜!看着那两个呆若木鸡的伙计和家丁!
几秒钟后。
“沙土!是沙土!!”
“天杀的!他们卖的是土!!”
“狗日的盐商!用沙土换我们的救命钱!!”
“畜生!打死他们!!”
被欺骗、被压榨、被饥饿折磨到极致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火山,轰然爆发!比之前盐铺前的渴望更加猛烈百倍!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无数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的朱掌柜和盐铺!
石块、泥块、烂菜叶如同雨点般砸向盐铺!人群怒吼着,如同决堤的洪水,涌了上去!
“饶命!饶命啊!是…是上面…”朱掌柜杀猪般的惨嚎瞬间被淹没在愤怒的浪潮中。
混乱!打砸!愤怒的咆哮席卷了整条街道!
姜燃一把抱起还处于巨大震撼中的萧璃,迅速退到街角。他看着那座刺眼的沙土山,看着在愤怒人群中哀嚎挣扎的朱掌柜,眼神冰冷如铁。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盔甲鲜明的郡兵分开混乱的人群,冲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骑着高头大马、面容冷峻、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官员,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落在了街角抱着孩子、手持古怪“铁尺”的姜燃身上。
“大胆!何人在此煽动民变?!”官员的声音带着凛冽的官威,如同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