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漫长,日影西斜。为避开不必要的耳目,杨君陌下令车队驶入一条僻静的、通往江南腹地的山道。暮色西合时,队伍在一片幽深古木环绕的林中空地扎营。训练有素的锦衣卫无声地布下岗哨,点燃几处篝火,驱散林间深沉的寒意与湿气。
火光跳跃,映照着沉默的人影。青龙盘膝坐在营地边缘一棵巨木虬根上,闭目调息,气息与周遭古木融为一体,化神境的神识如同无形的蛛网,笼罩着整片营地及周边山林。玄甲卫们则分成几组,或警戒,或轮休,动作迅捷而无声,显示出极高的军事素养。
营地中央最大的篝火旁,气氛却有些微妙。
“哇!好香!”一个清脆雀跃的声音打破了营地的沉寂。永宁公主——夏霜月”,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毫无公主架子地蹲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盯着架子上正被烤得滋滋作响、金黄冒油的野兔。火光映在她兴奋的小脸上,明眸善睐,驱散了几分林间的阴郁。
这兔子是朱雀顺手猎来的,此刻她正坐在稍远处一块青石上,姿态慵懒地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媚眼如丝地瞟着公主那毫不掩饰的馋相,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公主的“偶遇”,在朱雀这种人精面前自然无所遁形。不过既然指同知大人默许了,她乐得看戏。
杨君陌坐在火堆的另一侧,背靠着一截粗壮的倒木。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绯红麒麟服,只是卸了佩刀。火光在他冷峻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更显得轮廓深邃,眸色深沉如古井寒潭。膝上横放着那柄尚方宝剑,剑鞘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他并未看那的烤兔,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深处,仿佛在凝视着常人无法窥见的深渊。
“,给。”朱雀用匕首利落地切下一条烤得恰到好处、外焦里嫩的兔腿,递给夏霜月
“谢谢!”夏霜月欢呼一声,也顾不上烫,小心翼翼地接过,吹着气,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小口。油脂的香气混合着山野的气息在口中弥漫开来,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偷到腥的小猫。“唔!太好吃了!比御…比家里的厨子烤得还香!”
她一边小口吃着,一边忍不住偷偷打量对面的杨君陌。火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身影,那身绯红在幽暗的森林里如同一簇凝固的火焰,既耀眼又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她想起雨夜中他弹指间让那恐怖青铜怪物灰飞烟灭的场景,心头不由得微微一悸,但更多的好奇却如野草般滋生。
营地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守夜的锦衣卫轻微的脚步声和远处不知名夜枭的啼叫,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夏霜月啃完大半只兔腿,心满意足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和手指。她看着眼前静谧的森林夜景,听着溪流潺潺的隐约声响,感受着山风拂过树梢带来的清凉草木气息,一股前所未有的自由感油然而生。她忍不住打破沉默,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和憧憬:
“杨同知,你看这山林,多美啊!白天赶路时,我偷偷掀开车帘看过,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绿意葱茏,那些奇峰怪石,飞瀑流泉,比宫…比家里那些假山盆景好看多了!还有这夜晚,繁星满天,林风飒飒,溪水叮咚,感觉整个天地都安静下来了,心也变得好开阔。”
她顿了顿,见杨君陌依旧沉默,只是火焰在他暗金色的眼底跳动了一下,便鼓起勇气继续说:“书上说江南更是‘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想想就让人心驰神往!我们这次去江南,办完正事…呃,我是说,杨大人您办完正事,能不能…顺道看看那些美景啊?”
她的话充满了天真烂漫和对山水的向往,与这肃杀营地、与杨君陌身上弥漫的冰冷煞气格格不入。
可以!
朱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饶有兴致地看着杨君陌,想看他如何应对这位不知人间险恶的金枝玉叶。
杨君陌终于将视线从火焰深处抬起,目光落在朱明玥写满期待的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没有嘲讽,也没有温度,如同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物。
“但是山川之美?”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缓,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打破了林间的宁静,“是藏兵之所,匿匪之窟,埋骨之地。”
夏霜月脸上的笑容一僵,被这冰冷残酷的回答噎住了。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看到杨君陌的目光掠过她,投向更幽深的、被篝火光芒撕开又无法完全照亮的黑暗林海。
“你所见的静谧,”他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仿佛源自亘古的苍茫,“是无数杀机潜藏的表象。飞瀑之下,或隐妖踪;碧潭之底,或藏鬼魅;繁花锦绣处,常是血衣铺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尚方宝剑冰冷的剑鞘,“江南烟雨,染上的未必是墨色,也可能是化不开的血。”
他的话如同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夏霜月心中刚刚升起的诗情画意。她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身边这个人,他所处的世界,与她所认知的、书中所描绘的锦绣山河,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维度。他的“看”,是带着寂灭的归墟之眼,看透的是繁华皮囊下的腐朽与杀伐。
夏霜月抱着膝盖,一时无言,只觉得手里的兔腿也不那么香了。篝火的光在她脸上跳跃,映出几分茫然和受挫。
朱雀适时地轻笑一声,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同知大人说话,总是这般…鞭辟入里。公主,江南美景自然是有的,不过嘛,得先把那些碍眼的‘虫子’清理干净了,才能看得舒心,不是么?”她意有所指,眼神瞟向江南方向。
杨君陌不再言语,重新将目光沉入火焰。仿佛刚才那番话,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在剑上的落叶。
夏霜月低下头,默默啃着剩下的兔肉,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她偷偷抬眼,再次看向杨君陌。火光在他脸上明灭,那冷硬的轮廓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深邃莫测。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就像这片深沉的山林,看似寂静,却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凶险和力量,让人既畏惧,又忍不住想要探寻。
就在这时,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她的鼻尖。
紧接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由远及近,敲打在林叶之上,迅速连成一片。山雨,毫无征兆地来了。
“下雨了,夏姑娘,早些去马车上休息吧。”朱雀起身,将一件备用的油布披风递给朱明玥。
夏霜月裹紧披风,有些失落地看了一眼依旧沉默如磐石的杨君陌,在朱雀半是护送半是催促下,走向自己的马车。
雨势渐大,篝火在雨水的侵袭下摇曳挣扎,光线愈发昏暗。
杨君陌依旧坐在原地,雨水在靠近他周身三尺时便被无形的力场蒸发。他望着公主消失在马车帘后的身影,暗金色的瞳孔深处,归墟莲台缓缓转动,倒映着被雨幕笼罩的、愈发深沉的黑暗山林。
远处,营地外围一棵参天古树的顶端,几乎与浓密树冠融为一体的灰袍身影——穆守拙,微微睁开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浑浊的目光扫过公主的马车,又落在篝火旁那抹孤绝的绯红上,旋即再次闭合,仿佛从未存在过。
山林夜话,戛然而止。只有雨声,越来越响,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弦,预示着前方江南之行的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