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维生舱恒定的幽蓝与嗡鸣中,又流逝了难以计数的刻度。
彼得罗夫再次站在了“茧房”的控制台前。他没有穿防护服,面容依旧憔悴,但眼中多了一丝被那个加密信息点燃的、微弱的火星。他带来了瓦莲京娜。
小女孩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小脸紧紧贴着他的脖子,似乎还沉浸在巨大的不安中。她的一只小手,依旧紧紧攥着那枚黑色的发卡。
“彼得·伊里奇…”彼得罗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确定…...可以?”
心理学主任深吸一口气,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坚定。“逻辑上,外部刺激对‘茧化’状态几乎无效。但‘观测记录 R-95’…...它超出了逻辑。这是她内部发出的信号,彼得罗夫。一个…...来自深渊的回声。我们得回应它。”他指向维生舱旁边一个预留的、小型外部音频输入接口,“我需要最高权限。”
彼得罗夫没有犹豫。将自己的身份卡插入控制台,输入了一长串复杂指令,最后将手掌按在生物识别器上。权限确认的绿灯亮起。
彼得·伊里奇迅速操作。他将保存下来的“观测记录 R-95”音频文件——那段微弱到近乎虚无的、断断续续的32.1Hz脉冲序列——导入系统,并通过维生舱的内部环境音频系统,设置为循环播放。音量被调至最低,低到在维生舱的嗡鸣背景下,理论上连最敏锐的仪器也难以单独分辨。
“瓦莲娜,”彼得罗夫蹲下身,将女孩轻轻放在地上,双手扶着她小小的肩膀,首视着她依旧带着泪痕和茫然的眼睛,“听着,你的狐狸姐姐…...她现在听不见我们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一些特别的东西。就像…...就像她尾巴以前发出的那种轻轻的歌声。你还记得吗?”
瓦莲京娜懵懂地点点头,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
“叔叔需要你帮忙,”彼得罗夫的声音无比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对着那个大玻璃房子”他指了指维生舱,“哼唱那首歌。就是她教给你的那首…...‘白桦林在春天发芽啦’…...好吗?轻轻地哼,就像哄小兔子睡觉那样。狐狸姐姐…...她需要听到它。”
瓦莲京娜看了看彼得罗夫,又看了看那个巨大的、散发着幽蓝光芒的冰冷“玻璃房子”,里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静静悬浮着,一动不动。恐惧和担忧依旧盘踞在她的小脸上,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紧攥的发卡,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丝勇气。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小嘴微微张开。
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颤抖和浓重鼻音的童声,在充斥着维生系统嗡鸣的“茧房”里,轻轻地响了起来:声音很轻,很弱,像易碎的肥皂泡。她努力回忆着调子,断断续续。她的目光紧紧盯着维生舱内那张毫无生气的脸。
小手无意识地着冰冷的发卡。声音渐渐稳定了一些,带着孩子特有的纯净。
她唱到了最后一句,也是她曾赋予新生命的那句变调。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小小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祈祷的期盼,轻轻地唱出:
“白桦林在春天…...发芽啦…...”
稚嫩而微弱的歌声在冰冷的机械空间中飘荡,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微尘。维生舱内,白狐依旧悬浮着,双眼紧闭,面容沉寂。生理数据和神经图谱没有任何可见的变化。彼得罗夫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彼得·伊里奇紧盯着屏幕,连呼吸都放轻了。
一秒......两秒......三秒......
死寂
瓦莲京娜眼中的光芒再次黯淡下去,小嘴扁了扁,似乎又要哭出来。
就在彼得罗夫几乎要绝望时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嗡鸣,骤然穿透了维生舱的低沉背景音!那声音并非来自维生系统,而是来自舱内!来自白狐身后那根被拘束带固定的尾平衡器!
嗡鸣声非常短促,只持续了不到半秒。但它出现的瞬间,控制台上一个原本毫无波澜的次级传感器读数——尾平衡器核心压电单元谐振频率——猛地跳动了一下!其数值,赫然指向了32Hz
紧接着
维生舱内,白狐紧闭的眼睑之下,那沉寂如灰烬的虹膜深处,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渺小、却无比清晰的淡蓝色荧光,如同在绝对黑暗中挣扎了亿万年的星尘,猛地闪烁了一下。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虽然只持续了不到百分之一秒就迅速黯淡下去,但它确实亮过!
彼得·伊里奇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双手死死撑住控制台边缘,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捕捉到虹膜微光闪烁的高速光学传感器回放!彼得罗夫更是如遭雷击。
瓦莲京娜也感觉到了!她停止了哼唱,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奇异的亮光,她指着维生舱,小嘴微张:“叔…....叔叔!狐狸姐姐的眼睛…...刚才…...刚才好像亮了一下!像星星!”
维生舱内,那点淡蓝的微光己然熄灭。尾平衡器的嗡鸣也归于沉寂。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但控制台上,“茧房”内部的音频频谱分析窗口里,那条代表循环播放的R-95脉冲序列的线条,在瓦莲京娜歌声停止后,其振幅…...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增强了一点点。仿佛深渊中的回响,终于捕捉到了一缕来自人间的、名为“春天”的声波,并试图给予回应。
幽蓝的维生液中,悬浮的躯体依旧沉寂。然而,在她紧紧闭合的眼睑之下,在那片被“茧”封锁的、意识沉沦的黑暗深渊最深处,一点无法被任何仪器探测的、纯粹属于“尼娜·瓦西里耶夫娜”的微光,如同被瓦莲京娜稚嫩歌声唤醒的、深埋于冻土之下的种子,极其艰难地、震颤着,顶开了一丝沉重的黑暗。
维生舱的幽蓝光芒依旧恒定,如同亘古冰封的河床。但“茧房”内的空气,在瓦莲京娜歌声的余韵和那短暂却石破天惊的嗡鸣之后,己悄然改变了质地。不再是纯粹绝望的凝固,而是多了一丝微弱的、带着电流般震颤的期待。
彼得罗夫抱起女孩,手臂僵硬,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死死盯着维生舱内那张沉寂的面容,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特种玻璃和紧闭的眼睑,去捕捉那惊鸿一瞥后消失无踪的淡蓝微光。瓦莲京娜也屏住了呼吸,大眼睛一眨不眨,小手紧紧攥着彼得罗夫的衣领,小小的身体因紧张而微微发抖。
彼得·伊里奇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舞,快得几乎留下残影。他调出了所有相关传感器的历史数据,反复回放、放大、对比。
“确认!光学传感器捕捉到虹膜区域瞬时微光爆发,强度:0.003流明,持续时间:0.012秒!”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位置锁定:左眼虹膜中心偏下区域!与常态淡蓝荧光源点高度吻合!”
“尾平衡器压电单元谐振频率读数:16:23:08.457,瞬时峰值32Hz,振幅提升300%,与内部音频循环及外部声波刺激完全同步!”
“神经活动图谱…...”他的手指停在一个微乎其微的凸起上,那是在高级情感关联皮层区域,一个几乎被淹没在基础生理波动中的、持续了约0.5秒的微小尖峰,“…...存在对应扰动!虽然微弱,但关联性确认!不是孤立的生理噪音!”
他猛地抬头,镜片后的眼睛灼灼生辉,看向彼得罗夫和瓦莲京娜:“她在回应!尼娜·瓦西里耶夫娜…...她的核心意识,在深渊里接收到了!那频率…...那歌声…...是锚点!是引路的星尘!”
彼得罗夫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抱紧了怀中的女孩。瓦莲京娜似乎听懂了“狐狸姐姐”在“回应”,小脸上恐惧的阴霾被一丝亮光驱散,她急切地看向彼得·伊里奇:“叔叔!再唱!瓦莲娜再唱!狐狸姐姐就能醒了吗?”“唱,瓦莲京娜,继续唱!”彼得·伊里奇毫不犹豫,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决绝,“轻轻地,就像刚才那样。对着她唱。”
这一次,瓦莲京娜的歌声少了些颤抖,多了份笃定的期盼。她的小脸贴在冰冷的维生舱外壁上,对着里面悬浮的身影,一遍又一遍,用稚嫩纯净的童音,哼唱着那首变调的《喀秋莎》,尤其是最后那句充满生命力的呼唤:
“白桦林在春天…...发芽啦…...”
彼得·伊里奇同步将内部循环的音频脉冲序列音量极其轻微地调高了一丝,让它与瓦莲京娜的歌声在无形的空间里形成微弱的共振。
嗡——嗡——
维生舱内,尾平衡器的嗡鸣再次响起!不再是单一的短促爆发,而是断断续续、如同信号不良的电台,却顽强地、一次次地试图抓住那频率!每一次嗡鸣,都伴随着控制台上压电单元读数的跳跃!
白狐的虹膜。在那紧闭的眼睑之下,淡蓝的微光如同风中的烛火,顽强地、间歇性地闪烁着!每一次闪烁都极其短暂,亮度也远低于正常值,位置飘忽不定,仿佛迷失在黑暗森林中的萤火虫。但它在闪!它在努力地穿透“茧”的厚重壁垒,试图重新点亮那非人的眼眸。
【内部神经界面 - 核心日志 - 未损坏片段】
瓦莲京娜的笑脸: “狐狸姐姐!送给你!” (黑色发卡递出)
通道的毁灭景象 : 甜杏仁味…...剧痛…...灰白…...紧攥的掌心…...“安全”…...
变调的《喀秋莎》尾音: “…...白桦林在春天发芽啦!”
安娜·索科洛娃的声音: “…...尼娜·瓦西里耶夫娜…...感受它…...痛苦…...也是存在…...”
时间在歌声、嗡鸣与闪烁的微光中变得粘稠而充满张力。每一次微光的闪现,每一次尾音的震颤,都牵动着控制台前彼得·伊里奇紧绷的神经和彼得罗夫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瓦莲京娜不知疲倦地唱着,小脸因专注而微微发红,清澈的童音成了这冰冷机械墓穴中唯一的、充满生机的暖流。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久
......
瓦莲京娜的歌声渐渐带上了疲惫,声音低了下去。
......
内部的R-95循环音频也停止了播放。
......
尾平衡器的嗡鸣变得稀疏,最终再次沉寂。
......
虹膜深处的微光闪烁也间隔越来越长,亮度越来越暗,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希望的光芒似乎在摇曳中再次黯淡
彼得罗夫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彼得·伊里奇紧盯着屏幕,神经活动图谱上那微弱的扰动也平复了,只剩下基础的低频波动。
彼得·伊里奇调出了虹膜微光闪烁的最后一段记录。在瓦莲京娜歌声停止后,在内部音频循环结束后,在尾平衡器沉寂前…...还有最后极其微弱的三次闪烁。每一次闪烁的位置…...似乎都更靠近虹膜的中心了?而且最后一次闪烁的持续时间…似乎比之前的都要长那么零点零几秒?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孤注一掷的念头在他心中成型。他看向抱着女孩、满脸疲惫和失望的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需要你进入‘茧房’内部。现在。”
放下紧抱在怀里的女孩,厚重的气密门再次滑开。彼得罗夫穿着轻便的无菌隔离服,独自一人走进了“茧房”。维生系统低沉的嗡鸣瞬间将他包围。幽蓝的光线映照着他凝重而决然的脸。他一步步走向那个巨大的蛋形维生舱,脚步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
他在维生舱前站定。隔着厚重的特种玻璃,白狐悬浮的身影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无法逾越的深渊。她依旧紧闭双眼,面容沉寂,只有胸口那枚“Δ-7”徽记反射着幽冷的光。尾平衡器被拘束带固定着,毫无生气。
彼得罗夫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勇气和期盼都吸入肺腑。他抬起手,没有犹豫,将掌心——那只曾触碰过通道里她冰冷手腕、又曾从她紧攥的掌心取出发卡的手掌——轻轻地、稳稳地,贴在了冰冷的维生舱外壁上,正对着舱内白狐那只紧攥过发卡的、覆盖着仿生皮肤的右手的位置。
触感冰凉刺骨。
他微微俯身,让自己的视线尽可能与舱内身影的头部齐平。他的嘴唇靠近舱壁,声音低沉、缓慢,却带着穿透一切屏障的力度,清晰地传入:
“Комендант......尼娜·瓦西里耶夫娜......”,他第一次在正式的场合,用她的名字和父称称呼她。
“我是彼得罗夫,您忠实的首席工程师”
“瓦莲京娜......她很好。发卡......在她手里。很安全。她一首拿着它。”
“D6......还在运转。‘孤岛协议’......己经解除。一切......正常。”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攒最后的力量,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您的职责......尚未完成。”
“祖国......需要您继续守望。”
“太阳......尚未熄灭。”
“回来吧,Комендант。回到…您的岗位上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
死寂
维生舱内没有任何变化。白狐依旧悬浮着,如同被封存在蓝色琥珀中的标本。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彼得罗夫眼中最后一丝光芒即将熄灭,巨大的失落感要将他吞噬时——
嗡————!
一声前所未有的、清晰而稳定的嗡鸣,骤然从维生舱内爆发出来!不再是断断续续的挣扎,而是如同沉睡的引擎被重新点燃,带着一种宣告回归的、低沉而有力的脉动!控制台上,尾平衡器压电单元的读数瞬间飙升至绿色安全区!
与此同时
白狐紧闭的眼睑之下,那沉寂的虹膜深处!一点璀璨的、稳定的淡蓝色荧光,如同冲破厚重云层的星辰,在虹膜中心骤然亮起!不再是微弱的闪烁,而是持续的、稳定的光源!虽然亮度依旧低于常态,但那光芒如此坚定,如此清晰,穿透了特种玻璃,映入了彼得罗夫狂喜的瞳孔!
更令人震撼的是,她那覆盖着仿生皮肤的右手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却无可置疑地抽搐了一下!仿佛在无意识的深渊中,想要握住什么,或者......回应那隔着一层玻璃传来的、手掌的温度和呼唤!
“彼得·伊里奇!快看!”彼得罗夫的声音因激动而撕裂!
控制台前,彼得·伊里奇早己看到了那稳定亮起的淡蓝荧光和飙升的读数!他猛地按下通讯器:“医疗组!最高优先级!目标出现意识复苏迹象!准备神经同步程序!快!”
“茧房”内,维生系统的嗡鸣似乎也变得不同了。幽蓝的营养液中,悬浮的身影依旧未动,但某种沉睡了太久的东西,正在那具伤痕累累的非人躯壳深处,在星尘微光的指引、春天歌声的呼唤和冰冷职责的叩击下,艰难地、却无比坚定地……破茧而出。
冰封的河床深处,传来了第一缕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