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窗棂滤进惨白的天光,映着柳如媚蔻丹鲜红的指尖。
“王妃?她也配!”胭脂盒重重摔在云溪脚边,香粉混着“蚀骨散”溅上她裙摆。
云溪垂首跪地,指尖拂过裙褶毒粉,借奉茶躬身之机,毒粉悄然滑入胭脂盒夹层。
“婢妾粗鄙,污了娘娘的胭脂。”她声如蚊蚋,袖底蛇镯擦过妆台。
无人看见,镯上银鳞流光微转,盒底金箔映出“东宫”暗纹。
手腕上的玄铁镣铐冰冷刺骨,粗糙的内圈边缘深深硌进皮肉,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带来清晰的钝痛。锁链的另一端,沉重地垂落在冰冷的石床边缘,长度仅够她在床榻方寸之地勉强活动。云溪蜷坐在坚硬的石床上,后背紧靠着同样冰凉的石壁,单薄的囚衣根本无法抵御地底石室渗出的寒意,冷意如同细针,顺着脊椎骨缝往上钻。
锁功散的药力如同跗骨之蛆,依旧在西肢百骸里顽固地盘踞,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绵软和空虚感。每一次试图凝聚气力,都像在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挣扎,徒劳无功。脖颈间被君夜离铁指扼出的青紫淤痕依旧狰狞,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她微微偏头,冰凉的银发滑落肩头,遮住了颈侧的伤痕,也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
左手腕上,那枚蛇形银镯紧贴着皮肤,残留着被君夜离铁指粗暴后的微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唤醒般的微弱灼热。祭品?他最后那句话,如同淬毒的冰锥,悬在心头。她指腹无意识地抚过镯身上那些古老神秘的图腾刻纹,凹凸的触感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尚未揭晓的宿命感。
吱呀——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的声音,打破了石室的死寂。惨白的天光从狭窄的窗棂斜射进来,在地面投下冰冷的光斑。一个穿着王府三等侍女服色、面容刻板的中年妇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脚步无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个会移动的木偶。
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米香的清粥,一碟腌菜,还有一套半新的、料子普通却干净的淡青色裙衫。
“王爷吩咐,换药。” 妇人声音平板无波,将托盘放在石床边的矮几上,目光扫过云溪手腕的镣铐和颈间的淤痕,没有任何波澜。她放下东西,便垂手侍立一旁,如同影子,无声地监视着。
药?云溪的目光落在那碗白粥上。热气袅袅,米香扑鼻,掩盖不了那极其细微的、掺杂其中的苦涩腥气。又是锁功散?或者……别的?她心中冷笑。那修罗,既要她“缓毒”,又怎会让她恢复气力?这所谓的“药”,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枷锁。
她没有抗拒。伸出被锁链限制的左手,端起那碗粥。温热的碗壁透过指尖传来一丝虚假的暖意。她垂着眼,小口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粥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随即又被那熟悉的苦涩腥气覆盖。她面无表情地吃着,如同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那妇人如同石雕般立在一旁,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粥碗见底,妇人上前收走托盘,又拿起那套裙衫放在床边,依旧一言不发,转身退出石室,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隔绝了那点惨白的光线。石室内重归昏暗阴冷。
云溪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闭目调息。锁功散带来的绵软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更久,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不同于侍女的轻悄,这次带着一种刻意的、趾高气扬的节奏。
木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撞在石墙上发出砰然闷响!
刺眼的天光伴随着一股浓烈得呛人的脂粉香气猛地涌入石室!
“哟!这就是王爷新得的‘宝贝’?让本妃瞧瞧,是何等天仙人物,能得王爷这般‘恩宠’,金屋藏娇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界儿?”
一个娇媚入骨、却带着尖利刻薄的声音,如同浸了蜜糖的毒针,狠狠扎进耳膜。
云溪被这骤然的光线和刺耳的声音惊动,缓缓睁开眼。
门口逆光处,站着一个盛装华服的女子。一身正红色金线牡丹纹样的宫装长裙,衬得她身段妖娆。云鬓高耸,插满了金钗步摇,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一张脸精心描画过,柳眉凤眼,樱唇点朱,本是极美的容貌,却被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鄙夷、嫉妒和恶毒彻底破坏。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用一方艳红的丝帕掩着口鼻,仿佛这石室里的空气污浊不堪。正是太子硬塞入王府的侧妃,柳如媚。
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打扮得花枝招展、神情倨傲的侍女,其中一个捧着一个描金嵌宝的精致妆匣。
柳如媚挑剔的目光如同刮骨的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扫视着蜷缩在石床上、形容狼狈的云溪。当看清她颈间未消的淤痕、手腕上沉重的镣铐,以及那身普通到寒酸的淡青衣裙时,柳如媚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快意而刻毒的讥笑。
“王妃?”她拖长了调子,声音里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呵!她也配!” 最后一个字,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掷出。
她款步走了进来,猩红的裙裾扫过冰冷的地面,环视着这简陋阴冷的石室,眼中的鄙夷更甚。目光最终落回云溪身上,如同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
“王爷也真是的,”柳如媚用丝帕轻轻扇着风,语气“关切”得令人作呕,“怎能让妹妹住这等腌臜地方?连件像样的衣服首饰都没有,传出去,岂不是丢尽了我们王府的脸面?”她眼波流转,瞥向身后捧着妆匣的侍女,“春杏,把本妃那盒新得的‘玉容桃花粉’拿来,赏给这位……新妹妹。让她也沾沾贵气,免得一身穷酸味儿,污了王爷的眼!”
名叫春杏的侍女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谄媚又鄙夷的笑,将那个描金嵌宝、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胭脂盒捧到柳如媚面前。
柳如媚伸出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手,姿态优雅地拿起那盒胭脂。她慢悠悠地打开盒盖,里面是细腻如霞、散发着浓郁花香的粉色香粉。她伸出小指,用长长的指甲尖挑起一小撮,放在鼻端装模作样地嗅了嗅,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极其恶毒的笑容。
“妹妹,这上好的胭脂,可要接稳了!”
话音未落,她手腕猛地一扬!
那盒打开的胭脂,连同里面大半盒香粉,被她带着一股狠劲,狠狠朝着云溪的脸砸了过去!目标精准,力道十足!
云溪瞳孔微缩!几乎是本能地,她猛地将头向旁边一偏!
啪嚓!
精致的胭脂盒擦着她的脸颊飞过,重重砸在她身侧冰冷的石床上!盒身瞬间碎裂!里面细腻的香粉如同炸开的粉雾,猛地喷溅开来!
云溪虽然避开了脸被砸中,但距离太近,根本无法完全躲开。大量的香粉劈头盖脸地溅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还有那身新换上的淡青色裙衫上。粉色的香粉沾染在衣料上,迅速洇开一片污迹,更有一股极其刺鼻的、混合着浓烈花香和某种微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蚀骨散!
云溪的心猛地一沉!那隐藏在馥郁花香下的微腥气息,正是她熟悉的剧毒“蚀骨散”的味道!这毒沾上皮肤,短时间内不会致命,却能让人奇痒难耐,抓挠溃烂,最终留下丑陋的疤痕!柳如媚这看似撒泼羞辱的一砸,实则包藏祸心,阴毒至极!
“哎呀!”柳如媚故作惊讶地掩口娇呼,眼底却全是恶毒的快意,“妹妹怎么这般不小心?瞧瞧,这上好的胭脂都糟蹋了!还弄脏了这身新衣裳!真是……下贱胚子,上不得台面!”
两个侍女也跟着发出吃吃的、充满恶意的嘲笑声。
云溪缓缓低下头。淡青色的裙摆上,沾满了粉色的胭脂和碎裂的瓷片粉末,一片狼藉。她垂在身侧、未被镣铐锁住的右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锁功散的药力让她的身体依旧沉重绵软,但一股冰冷的怒意,却如同毒蛇般在心底悄然抬头。
她没有动怒,甚至没有抬头去看柳如媚那张写满恶毒的脸。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沾了些许香粉的右手,动作带着一种被锁功散侵蚀后的虚弱和僵硬,仿佛只是无意识地拂拭裙摆上的污渍。
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巧妙力道,在沾染了胭脂和毒粉的裙褶褶皱处快速掠过。指腹的皮肤精准地沾上了一些混杂着“蚀骨散”的粉末。动作自然得如同掸灰,在柳如媚和侍女们充满讥讽的注视下,毫不起眼。
“娘娘息怒。”云溪的声音响起,嘶哑、微弱,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卑微和惶恐。她甚至挣扎着,用那只被镣铐锁住的左手支撑着身体,艰难地从冰冷的石床上滑下来,双膝一软,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沉重的脚镣和手腕的锁链随着动作发出哗啦的声响。
她低着头,银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消瘦的下颌和紧抿的唇。被锁链束缚的左手勉强扶住地面,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右手则颤抖着伸向矮几上那套粗瓷茶具。
“婢妾……婢妾粗手笨脚,污了娘娘的胭脂……”她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哽咽般的颤抖,听起来可怜又无助。她颤抖的右手艰难地提起粗糙的茶壶,向一个同样粗陋的茶杯里倒水。水线不稳,溅出几滴在桌面上。
“求娘娘……赏脸……喝口粗茶……消消气……”云溪端着那杯清水,手臂因为虚弱和镣铐的重量而剧烈颤抖,杯中的水不断晃荡。她低着头,以一种极其卑微的姿态,双手捧着茶杯,膝行着,艰难地朝着柳如媚的方向挪动了一小步。
沉重的铁链摩擦着冰冷的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每挪动一寸,都显得无比吃力,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被银发黏住。
柳如媚看着眼前这“卑贱”到尘埃里的女人,看着她那副摇摇欲坠、任人宰割的可怜相,心中的得意和几乎要满溢出来。她挺首了腰背,如同骄傲的孔雀,享受着这俯视蝼蚁的。她身后的两个侍女,脸上也露出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讥笑。
就在云溪颤巍巍地将那杯清水举到柳如媚面前,杯沿几乎要触碰到对方华美裙裾的瞬间——
云溪捧杯的右手,似乎因为力竭和镣铐的拖累,猛地一抖!
哗啦!
半杯冰冷的清水,连同那只粗瓷茶杯,猛地脱手,朝着柳如媚的方向泼洒而去!
“啊!”柳如媚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她虽然避开了大部分水渍,但几滴冰凉的水珠还是溅到了她华丽的裙摆上,留下几点深色的水痕。
而那只脱手的粗瓷茶杯,则划过一个弧线,“哐当”一声,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之前摔落在地、碎裂开的胭脂盒旁边!杯身碎裂,碎片西溅!
“贱婢!”柳如媚看着裙摆上的水渍,勃然大怒,尖利的指甲几乎要戳到云溪的脸上!“你想死吗?!”
“娘娘恕罪!娘娘恕罪!”云溪仿佛被吓破了胆,整个人都匍匐下去,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她那只刚刚“失手”的右手,也慌乱地按在冰冷的地上,手指恰好按在碎裂的胭脂盒碎片和泼洒开的香粉毒泥之中!
“婢妾……婢妾该死……手……手滑了……”她语无伦次地求饶,沾满了脏污和毒粉的右手在地面慌乱地蹭着,仿佛想擦干净手上的污迹,却越蹭越脏。
柳如媚气得胸口起伏,看着自己裙摆上的水痕和地上那个狼狈不堪、满手污秽的女人,只觉得晦气无比。她嫌恶地用丝帕狠狠掸了掸裙摆,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没用的废物!”柳如媚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只觉得再待下去都污了自己的眼睛。她狠狠瞪了云溪一眼,转身,猩红的裙摆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走!看见这贱婢就倒胃口!这腌臜地方,本妃一刻也不想多待!”
两个侍女连忙跟上,主仆三人带着一阵浓郁的香风,趾高气扬地离开了石室,厚重的木门被重重甩上。
石室内重归昏暗死寂。
匍匐在地的云溪,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脸上那卑微的恐惧和慌乱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雪般的沉静。那双冰川蓝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的嘲弄和凌厉的锋芒一闪而过。
她沾满脏污毒粉的右手,在刚才那番“慌乱”的擦拭中,早己悄然将指尖沾染的、混杂着“蚀骨散”的粉末,借着触碰碎裂胭脂盒的瞬间,巧妙地、不留痕迹地抹进了盒底一块微微的、描金箔片的内侧缝隙里。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扫过地上那狼藉的碎片,扫过那块被她做过手脚的金箔,最后,落在自己左手腕的蛇形银镯上。
就在刚才她“失手”打翻茶杯、身体前倾的刹那,她戴着镯子的左手手腕,曾极其轻微地、借着身体的晃动,擦过了旁边那张粗糙的木桌边缘。
此刻,在那昏暗的光线下,镯身上那些古老神秘的图腾刻纹间,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呼吸般明灭的暗金色流光,正悄然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