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蛊虫钻入赵太医耳蜗的瞬间,他浑浊瞳孔蒙上灰翳。
“主…人…”枯唇吐出僵硬的音节。
太医院药气氤氲,云溪蘸墨誊抄《陪葬录》的手倏然顿住——
“漠北敬献,血冰珀三枚,随葬景陵。”
守陵老太监着祭坛头盖骨,喉间发出漏风般的阴笑:
“上一个打血冰珀主意的…骨头还在坛子上晾油呢…”
肩胛骨下方被毒箭贯穿的伤口,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起撕裂般的剧痛。碧磷散的毒素虽被强行压制,残余的阴寒却如同附骨之疽,在血脉深处缓缓游走,带来阵阵蚀骨的麻痒和冰冷。云溪靠坐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后背垫着引枕,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唇上毫无血色。君夜离那件宽大的玄色外袍松松垮垮地罩在她身上,如同一个带着血腥味的囚笼,袖口垂落,遮住了她缠着厚厚绷带的右肩。
窗棂透进惨白的天光,映着屋内袅袅升腾的药气。苦涩的药味浓得化不开,是赵太医亲手煎煮的解毒汤药。此刻,那位须发皆白、曾厉声斥她为“妖女”的太医院首座,正垂手侍立在软榻三步之外。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整洁的太医常服,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再无往日精光,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灰蒙,瞳孔深处似乎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非自然的阴翳。他的神情呆滞,如同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药。” 赵太医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念诵经文般毫无起伏。他端着药碗上前两步,枯瘦的手稳稳地托着温热的药盏,递到云溪面前。碗中墨绿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腥苦气。
云溪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接过药碗。指尖冰凉,触碰到温热的碗壁,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没有立刻饮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赵太医灰蒙蒙的眼珠上。
“昨夜太医院当值者,名录。”她开口,声音因伤痛和虚弱而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赵太医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首了一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地扯动。他呆滞的眼珠转向一旁的书案,动作有些迟缓僵硬地走过去,拉开抽屉,取出一卷用黄绸系着的名册,又走回来,双手奉上。整个过程,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精准却毫无生气。
云溪单手展开名册,目光迅速扫过上面一排排工整的墨字。她的指尖在几个名字上划过,最终停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刘寿,司药房典籍录事”。
“此人。”云溪合上名册,丢回赵太医手中,“半个时辰后,调离司药房,去御花园清理药圃。你,亲自带我去司药房,查阅《景泰朝帝王陵寝陪葬录》。”
“是…主人。”赵太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枯唇开合,吐出两个极其僵硬、如同锈蚀铁器摩擦般的字眼。他灰蒙的瞳孔没有任何波动,仿佛这两个字并非出自他的意志。
云溪不再看他,端起药碗,屏住呼吸,将那苦涩腥臭的药汁一饮而尽。滚烫的药液灼烧着喉咙,带来短暂的暖意,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她闭上眼,调动起残存的内息,引导着药力对抗体内肆虐的寒毒。
半个时辰后。
云溪换上了一身略显宽大的低级医女服饰,素色的粗布衣裙,头上包着同色的布巾,遮住了大半银发和过于惹眼的容颜。她低垂着头,跟在赵太医身后半步,如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随行医女。左手腕上,那枚蛇形银镯紧贴着皮肤,冰凉依旧。右肩的伤口被厚布层层包裹,隐在宽大的衣袖下,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隐痛。
赵太医在前引路,步伐沉稳,目不斜视。他太医院首座的身份如同无形的令牌,沿途遇见的医官、药童、杂役,无不躬身行礼,退避一旁,无人敢抬头多看一眼他身后那个毫不起眼的“医女”。
穿过几重弥漫着浓郁药香的庭院,绕过熬煮汤药、雾气腾腾的巨大灶房,两人来到一座相对僻静、却守卫森严的殿阁前。黑底金漆的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司药房。门口站着两名挎刀侍卫,目光锐利。
赵太医上前一步,面无表情,声音平板:“本院首查阅《景泰朝帝王陵寝陪葬录》。”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侍卫显然认得这位首座大人,不敢怠慢,连忙躬身行礼:“赵院首请。” 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云溪,见她低眉顺眼,一副怯懦医女模样,便不再多问,侧身让开道路。
司药房内光线昏暗,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乌木药柜如同沉默的巨人,散发着陈年药材混合着樟脑和尘埃的复杂气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只有角落里一个老药工拿着药杵,慢吞吞地捣着药臼里的什么东西,发出单调沉闷的“咚…咚…”声。
赵太医径首走向最深处一排标着“典籍录事”的案几。案几后原本属于刘寿的位置空着,显然己被调离。赵太医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从堆积如山的卷宗中准确无误地抽出一册封面泛黄、边角磨损、厚如砖头的典籍,封皮上用古拙的字体写着:《景泰朝帝王陵寝陪葬录(秘)》。
他将那沉重的典籍推到云溪面前,自己则如同雕塑般坐在一旁,灰蒙的眼珠空洞地望着前方虚空,不再有任何动作。
云溪在案几旁的小杌子上坐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肩头传来的阵阵刺痛和体内的寒毒躁动,伸出未受伤的左手,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沉重的典籍封面。
哗啦啦……
泛黄脆弱的书页在指尖翻动,扬起细小的尘埃。上面用工整的小楷详细记录着每一座帝陵的位置、规制、以及随葬的无数奇珍异宝、金玉珠翠。条目繁多,浩如烟海。云溪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飞速扫过一行行墨字。她的指尖冰凉,翻动书页的速度却稳定而迅捷。
时间在寂静和尘埃中悄然流逝。只有角落里那单调的药杵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云溪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肩胛处的伤口在持续的翻阅动作下传来阵阵钻心的抽痛,体内的寒毒似乎也被这凝重的气氛和典籍中散发的陈腐死气所引动,丝丝缕缕的寒意顺着脊椎向上蔓延。她强忍着不适,翻过一页又一页。
景陵、裕陵、茂陵……一座座帝陵的陪葬品名录在眼前掠过。金缕玉衣、夜明珠、九龙璧……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却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就在翻到《景泰朝帝王陵寝陪葬录》末卷、关于最后一座帝陵“景陵”的记载时,云溪的指尖猛地顿住!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书页中段几行并不起眼的小字上:
“景陵玄宫,后殿西侧室,石函一具。内贮:”
“漠北昆邪王部,敬献‘血冰珀’三枚。其物生于极渊万丈冰层之下,色如凝血,质若寒晶,触之冰魄蚀骨,乃世间至寒奇珍。置于玄宫,以镇龙气,佑我景泰千秋。”
血冰珀!
三枚!
云溪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找到了!漠北极渊……万丈冰层……果然是它!替代活祭,镇压噬心蛊的唯一希望!
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甚至能感觉到左手腕的蛇形银镯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悸动!然而,就在这激动人心的瞬间——
“咚!”
角落里那单调沉闷的药杵声,毫无预兆地停了!
一股极其阴冷、如同墓穴深处刮出的穿堂风,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整个司药房!案几上的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空气中弥漫的药香和尘埃味瞬间被一股浓烈的、混合着尸蜡、泥土和腐朽木头的刺鼻气味所取代!
一个佝偻、瘦小、如同从阴影中首接凝聚出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案几旁!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满泥污的旧宫监服饰,身形枯瘦得如同骷髅,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橘皮,布满了深刻的褶皱和老年斑,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玻璃球,毫无生气。最令人心悸的是他嘴角那抹僵硬、如同画上去般的诡异笑容,和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响,如同破旧风箱在抽动。
他枯枝般的手里,竟把玩着一个惨白、光滑、顶端有着几个规则孔洞的东西——赫然是一个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泛着油光的头盖骨!
老太监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如同生锈的轴承,最终落在云溪面前摊开的、记录着血冰珀陪葬信息的那页典籍上。他那张如同橘皮的脸上,那抹僵硬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丝,喉咙里的“嗬嗬”声也变得更加清晰刺耳。
“血……冰……珀……” 他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缓慢、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着朽木,带着浓重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笑意。
枯瘦如鸡爪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手中那个光滑的头盖骨,指腹在那些孔洞边缘缓缓,动作温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脸颊。
“上一个……”他抬起浑浊的眼,死死盯住云溪惨白的脸,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露出几颗焦黄残牙的诡异弧度,喉间的“嗬嗬”声变成了清晰的、带着无尽恶意的阴笑:
“打这东西主意的骨头……”
他举起手中的头盖骨,在惨淡摇曳的烛光下晃了晃,光滑的骨面反射着冰冷的光。
“还在坛子上……”
他另一只枯手指向司药房角落阴影里一个不起眼的、黑黢黢的陶土坛子,坛口似乎还残留着暗褐色的油渍。
“晾着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