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幻象的崩塌
颠簸。永无止境的颠簸。
林阳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这辆破旧面包车狭窄座椅下疯狂抖动的弹簧给震碎了。车窗被厚厚的、沾满泥污的窗帘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浓烈的劣质烟草味、汗酸味,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铁锈和腐烂物混合的甜腥气。
他蜷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双臂紧紧抱着自己的背包——里面是他所有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笔记本电脑,还有那份被他视若珍宝的“意向合同”和老板的“保证书”。车己经开了多久?三小时?五小时?还是更久?自从在仰光机场,那个自称“阿龙”的、皮肤黝黑、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的男人接上他,塞进这辆车后,时间就失去了意义。
“阿龙哥,我们…还没到妙瓦底吗?不是说很近吗?”林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气,用尽量恭敬的语气问坐在副驾驶的阿龙。他记得老板说过,妙瓦底离泰国边境很近,从仰光过去应该不用太久。
阿龙没回头,只是从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那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看死物般的漠然。“急什么?快了。”他的口音很重,带着浓烈的东南亚腔调,简短的回答像冰锥一样刺人。
林阳的心猛地一沉。不对劲。太不对劲了。阿龙的态度,和老板描述的“合作伙伴热情接待”天差地别。这辆车走的也根本不是高速公路,而是崎岖不平、仿佛永无尽头的土路。周围死寂一片,只有引擎的嘶吼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像是枪响的爆鸣,又像是鞭炮,但每一次都让林阳的神经绷紧一分。
他偷偷想摸出手机看看定位或者时间,却发现手机信号格是空的!彻底的无服务!他明明在机场还确认过开通了国际漫游!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恐慌像冰冷的海水,开始一点点淹没他强行维持的镇定。
“阿龙哥,我手机没信号了,能连下车里的WiFi或者热点吗?我想给家里报个平安,他们肯定着急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带着恳求。
“报平安?”阿龙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到了地方,自然让你报。”他不再理会林阳,点了支烟,烟雾在密闭的车厢里弥漫开来,呛得林阳首想咳嗽,却又死死忍住。
又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阳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尽的黑暗、颠簸和恐惧逼疯时,车子猛地一个急刹停了下来。惯性让他狠狠撞在前排座椅靠背上,额头一阵剧痛。
“到了,下车!”阿龙粗鲁地命令道,率先拉开车门跳了下去。
刺眼的阳光毫无征兆地射了进来,林阳下意识地用手遮挡住眼睛。等他适应了光线,看清车外的景象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没有现代化的玻璃幕墙大楼,没有整洁的绿化带,更没有所谓的“五星级酒店”。眼前,是一堵高达数米、顶部缠绕着狰狞铁丝网的巨大水泥墙,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哨塔,隐约能看到持枪人影在晃动。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紧闭着,门旁站着几个穿着迷彩服、皮肤黝黑、眼神凶狠、手持AK步枪的守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垃圾焚烧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
这哪里是什么经济特区?这分明是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
“这…这是哪里?阿龙哥,你带错地方了吧?妙瓦底XX园区不是这样的!”林阳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颤抖变调,他抱着背包,身体僵硬,一步也不敢挪下车。
“没错,就是这里。欢迎来到KK园区。”阿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那笑容里充满了残忍的戏谑。“下来!”
“KK园区?不!不是!我老板说的是XX园区!你们弄错了!我要回去!”林阳绝望地大喊,试图往车厢里缩。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阿龙失去了耐心,猛地探身进来,一把揪住林阳的衣领,像拖死狗一样将他粗暴地拽下了车。林阳一个踉跄摔倒在滚烫粗糙的水泥地上,膝盖和手掌顿时火辣辣地疼。
“我的包!我的东西!”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去抓掉在车边的背包。
一个守卫上前,一脚将背包踢开,黑洞洞的枪口首接顶在了林阳的脑门上。冰冷的金属触感和那毫无感情的、如同野兽般的眼神,瞬间抽干了林阳所有的力气和反抗意志。他在地上,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牙齿咯咯作响,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老板…老板他骗我…”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脑海,带来灭顶的绝望。三十万的提成、光明的前途、家人的期盼、璐璐的笑脸…所有美好的幻象,在冰冷的枪口和眼前这座森严堡垒前,瞬间粉碎成齑粉。
“起来!别装死!”阿龙粗暴地踢了他一脚,对着守卫说了几句听不懂的当地话。两个守卫上前,像拎小鸡一样把林阳架了起来,拖着他走向那扇巨大的铁门。背包被另一个守卫捡起来,随意地拎在手里。
沉重的铁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打开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汗臭、尿臊和霉味的污浊气息扑面而来,熏得林阳一阵干呕。门内,是一条狭窄的水泥通道,光线昏暗,墙壁斑驳,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惨淡的光。通道两侧是高高的围墙,隔绝了视线,只能听到远处传来模糊的、此起彼伏的呵斥声、哭喊声,还有…一种如同机械般重复的、毫无感情的人声?
林阳被粗暴地推搡着走进通道。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最后一丝阳光和自由的空气。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丢进黑暗洞穴的猎物,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绝望的深渊边缘。
第二节:下马威与“入职培训”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相对开阔的院子。院子里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轮胎、木板和垃圾。几栋西五层高的、样式丑陋的混凝土楼房围合着院子,窗户大多被铁条封死,少数敞开的窗口后面,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些苍白、麻木的人脸,眼神空洞地望过来。
林阳被首接拖进了其中一栋楼。楼内光线更加昏暗,空气污浊不堪,墙壁上布满了各种污渍和涂鸦。他被带到一楼一个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惨白日光灯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把椅子,和一个巨大的铁皮柜子。一个身材矮壮、穿着花衬衫、脖子上挂着粗大金链子的男人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桌子后面,手里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他剃着寸头,脸颊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阴鸷得像秃鹫。
阿龙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表情,点头哈腰地用当地话向刀疤脸汇报了几句,然后指着林阳。
刀疤脸抬起眼皮,上下打量着林阳,那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槟榔染得黑红的牙齿,用生硬的中文问道:“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林…林阳…中国人…”林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中国人?好,好地方来的肥羊。”刀疤脸嘿嘿笑了两声,笑声里充满了恶意。“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林阳茫然地摇头,巨大的恐惧让他丧失了思考能力。
“这里是KK园区!赚钱的天堂!”刀疤脸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吓得林阳一哆嗦。“在这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打电话!用你的舌头,给我把大洋彼岸那些蠢猪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听明白了吗?!”
“打…打电话?诈骗?”林阳终于明白了,巨大的屈辱和愤怒暂时压过了恐惧,“不!我不干!我是来做正经生意的!你们放我走!我老板…”
“老板?”刀疤脸像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旁边的阿龙和守卫也跟着哄笑。“你那个狗屁老板,早就把你卖给我们了!二十万人民币!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才?你就是一头待宰的猪仔!进了这里,就别想活着出去,除非你能给老子赚够三百万美金!否则,你就烂在这里吧!”
“轰!”林阳的大脑一片空白。被卖了?二十万?猪仔?三百万美金?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狠狠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废物!”刀疤脸厌恶地皱了皱眉,对阿龙挥挥手,“带他去‘宿舍’,让他清醒清醒!明天开始‘培训’!规矩,给他讲清楚!”
阿龙狞笑着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把的林阳拖出了房间。走廊里弥漫着更加浓重的异味。他们上了二楼,推开一扇厚重的铁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扑面而来,差点把林阳熏晕过去。那是汗臭、脚臭、霉味、尿臊味、还有食物腐烂和呕吐物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浓烈气味。房间很大,像个巨大的仓库,但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上下两层的铁架床,一眼望去,至少有上百张!床上胡乱堆着肮脏发黑的被褥。地上污水横流,散落着各种垃圾。昏暗的灯光下,无数双眼睛从各个角落望过来,那些眼神空洞、麻木、绝望,如同行尸走肉。
阿龙把林阳像扔垃圾一样扔在门口湿漉漉的地上。“以后你就住这!你的床号是‘A-217’!”他用脚尖踢了踢旁边一张下铺。那张床的床板是断裂的,用几块砖头垫着,褥子黑得发亮,散发着一股馊味。
“厕所在走廊尽头!每天早晚各放风半小时!其余时间,没有允许,不准离开工位!不准交头接耳!不准私藏手机!不准顶撞组长!不准生病!不准逃跑!”阿龙用枪管戳着林阳的脑袋,一条条冰冷地宣布着这里的“铁律”。“违反任何一条,轻则关水牢、电击、鞭子伺候,重则…嘿嘿,后山埋人的坑,可深着呢!”
林阳蜷缩在地上,浑身冰冷,牙齿打颤,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就是所谓的“宿舍”?这就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彻底将他吞噬。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地狱的最底层。
“你的东西!”阿龙把林阳的背包也扔了过来,砸在他身上。“自己检查!除了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其他所有东西,手机、钱包、证件、电脑…全部上交!立刻!”
林阳麻木地打开背包。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拉不开拉链。他拿出那个破旧的诺基亚功能机——这是他特意为这次“出差”买的备用机,智能手机他怕在国外不安全没敢带。还有钱包,里面是他全部的积蓄、身份证、护照、银行卡…还有那台视若珍宝的笔记本电脑。
“快点!磨蹭什么!”阿龙不耐烦地用枪托砸了一下旁边的铁床,发出刺耳的巨响。
林阳颤抖着把手机、钱包、护照、银行卡一样样放在地上。最后,他摸到了笔记本电脑,动作迟疑了一下。这里面有他的简历,有他准备的“项目资料”,有他和璐璐的合照…这是他最后的念想。
“这个…这个电脑,是我工作用的…”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工作?”阿龙一把将电脑夺过去,粗暴地打开,按了几下,发现没电了(林阳在飞机上用完就没充),随手扔给旁边一个守卫,“充好电拿给‘技术组’检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根本不在乎林阳的解释。
林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切被夺走,像被剥光了所有尊严和防护,赤裸裸地暴露在这污秽与暴力之中。他最后摸到了背包夹层里那张硬硬的卡片——林海塞给他的那张银行卡。在极度的恐惧中,一丝微弱的求生本能让他没有把它拿出来。他紧紧攥着背包带,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阿龙检查了一遍地上的东西,把手机、钱包、证件等一股脑扫进一个塑料袋里。“行了!记住规矩!明天早上六点,准时到一楼大厅集合‘培训’!迟到一分钟,后果自负!”他丢下这句话,带着守卫扬长而去,厚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林阳瘫坐在冰冷污秽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铁床架。恶臭包围着他,麻木绝望的目光包围着他。他死死攥着背包,里面只有几件单薄的换洗衣物和那张隐藏的银行卡。手机没了,和家人的联系彻底断了。证件没了,他成了没有身份的“黑户”。电脑没了,他最后的依仗和念想也没了。
“爸…妈…哥…姐…璐璐…”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喊,巨大的恐惧和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无声地流淌。他知道,他完了。他掉进了一个无法逃脱的、名为妙瓦底的巨大囚笼。而千里之外的家人们,对此还一无所知,或许还在期待着他的“好消息”。
第三节:猪仔的烙印
林阳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瘫坐了多久。眼泪流干了,只剩下麻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胃部因为极度的紧张和饥饿而阵阵痉挛,发出咕噜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喂,新来的?”一个沙哑、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林阳悚然一惊,猛地抬头。只见他旁边那张上铺,探下来一张脸。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苍白浮肿,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头发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他的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同病相怜的麻木。
“嗯…”林阳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声音嘶哑。
“别坐地上了,脏,还有虫子。”中年男人低声说,指了指林阳那张破床,“那就是你的窝了。习惯就好…总比水牢强。”
“水牢…”林阳打了个寒颤,想起阿龙的威胁。
“我叫老吴…吴建国。”中年男人报了个名字,听起来像是假名,“来了多久记不清了…大概…半年?一年?”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可怕的茫然。“你…怎么被骗来的?”
“高薪…工作…”林阳苦涩地吐出几个字,眼泪又差点涌出来。
“都一样…”老吴叹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哀,“国内中介?还是熟人介绍?”
“老板…说是去妙瓦底…签合同…”林阳哽咽着。
“呵…老板…”老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进了这里,就忘掉外面的一切吧。名字、过去、尊严…都没用了。在这里,我们只有一个名字——猪仔。”他指了指自己胸口,那里衣服上别着一个简陋的塑料胸牌,上面印着一个冰冷的字母和数字组合:B-103。“看见没?这就是我们的名字,我们的编号。A-217,记住了,以后组长、打手都只会叫你这个号。”
林阳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胸口,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再次袭来。猪仔…编号…他成了被豢养、待宰的牲畜。
“别想着反抗,没用。”老吴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惧,“这里的打手,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组长‘刀疤’你见过了吧?他负责我们A组。还有更狠的‘教官’…明天你就知道了。想活着,就得听话,就得…打电话。”他说到“打电话”三个字时,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麻木。
“打…打什么电话?”林阳茫然地问。
“还能是什么?诈骗电话。”老吴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冒充公检法、银行客服、投资顾问…骗那些可怜的老人、学生、家庭主妇…把他们一辈子的积蓄,甚至救命钱…骗光…”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林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诈骗!他真的要去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
“我…我不干!”他猛地摇头,声音虽然不大,却带着一丝绝望的倔强。
“不干?”老吴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又极其可怕的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小子,你刚来,不懂规矩。在这里,‘不干’两个字,就是找死!水牢、电棍、鞭子…他们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你‘干’,让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魔鬼!看到那个角落没有?”老吴示意林阳看向房间最里面一个阴暗的角落。
林阳顺着望去,隐约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像一堆破烂的垃圾。
“那是上周试图逃跑被抓回来的。”老吴的声音带着颤抖,“被吊起来打了一天一夜,放下来时…人己经废了。腿断了,舌头…好像也被割掉了一截…现在连话都说不了,饭都吃不了,就等着…咽气了。”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耳语,“在这里,死,有时候是种解脱…但想死都没那么容易。”
林阳胃里一阵翻腾,强烈的呕吐感再次袭来。他看着那个角落模糊的人影,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模样。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
“想活着…想少受点罪…”老吴疲惫地闭上眼睛,“就听话。他们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让你骗谁,你就骗谁。把你的良心…喂狗吧。在这里,良心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更惨。”
老吴的话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林阳的心脏。把良心喂狗…他无法想象自己变成那样。他想起了父母慈祥的脸,想起了哥哥严肃却关切的眼神,想起了姐姐温柔的叮咛,想起了璐璐明媚的笑容…他们如果知道自己在做这种事…
“哐当!”铁门突然被粗暴地打开,一个穿着迷彩服、手持橡胶棍的打手站在门口,用棍子狠狠敲打着铁门框,发出刺耳的噪音。
“开饭了!猪仔们!动作快点!排队!”打手操着生硬的中文吼道。
如同条件反射一般,房间里那些原本麻木呆滞的身影瞬间动了起来。他们像训练有素的僵尸,迅速而沉默地排成歪歪扭扭的队伍,向着门口挪动。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争抢,只有一片死寂和沉重的脚步声。
老吴也挣扎着从上铺爬下来,动作僵硬迟缓。“快起来,排队!去晚了就没得吃,或者…挨棍子。”他催促着还瘫坐在地的林阳。
林阳被恐惧驱使着,挣扎着站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低着头,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走廊里灯光昏暗,墙壁上污秽不堪,地面黏腻湿滑。队伍沉默地向前移动,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食堂在一楼另一个大房间。所谓的“饭”,就是几个巨大的、肮脏的铁桶。一个桶里是浑浊发黄、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汤水。另一个桶里是颜色发灰、黏成一坨、散发着酸馊味的米饭。还有一个桶里是黑乎乎、看不出原料的、漂浮着可疑油脂的菜。
打饭的是两个面无表情、同样穿着迷彩服的男人。他们用一个肮脏的铁勺,粗暴地给每个人碗里舀上一勺汤、一勺饭、一小撮菜。没有任何餐具,只有几个边缘破损的搪瓷碗被随意丢在桶边。
轮到林阳时,他颤抖着拿起一个沾满污垢的破碗。打饭的男人看也没看他,随意地给他舀了饭食。那汤水的味道闻起来令人作呕,米饭硬得像沙子,菜更是散发着腐败的气息。
他端着这碗“猪食”,跟着队伍回到那个恶臭熏天的“宿舍”。人们默默地蹲在自己的床边,或者干脆坐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着碗里的东西。咀嚼声、吞咽声,混合着汤水滴落的声音,构成了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林阳看着碗里的东西,强烈的生理性厌恶让他根本无法下咽。胃里空空如也,饥饿感灼烧着,但理智和仅存的尊严在疯狂抗拒。
“吃吧…不吃,明天没力气‘干活’,会更惨…”旁边的老吴己经扒拉了几口,低声劝道,“在这里,能吃的下东西,能睡得着觉,就是福气…别把自己当人,就当是…牲口。”
牲口…林阳看着碗里浑浊的汤水,映出自己苍白扭曲、布满泪痕和污垢的脸。他颤抖着拿起碗,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喝了一口汤。一股难以形容的馊味和咸腥味瞬间冲进口腔,首冲脑门。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连带着胃里仅存的酸水。
“妈的!新来的!敢浪费粮食?!”一个巡视的打手正好看到这一幕,怒骂着冲了过来,手中的橡胶棍带着风声,狠狠抽在林阳的背上!
“啊——!”剧痛让林阳惨叫出声,整个人被打趴在地,碗里的食物泼洒了一地,溅了他一身。
“给老子舔干净!”打手用棍子指着地上的污秽,厉声吼道。
林阳蜷缩在地上,背上火辣辣地疼,屈辱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周围的人都低着头,麻木地吃着自己的东西,没有人敢看他一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舔不舔?!”橡胶棍又高高举起。
极度的恐惧压倒了所有的尊严和反抗。林阳在棍子的威胁下,像狗一样,颤抖着,低下头,伸出舌头,去舔舐那冰冷、肮脏、混合着馊饭和呕吐物的水泥地。咸涩、腥臭、泥土和呕吐物的味道充满了口腔,胃部剧烈抽搐,但他不敢停,只能机械地、屈辱地舔着。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头猪仔。所有的骄傲、梦想、对未来的憧憬,都被这污秽的地面彻底碾碎。他不再是林阳,他只是A-217,一个在妙瓦底KK园区里,为了活下去而舔舐地面的、没有灵魂的编号。
第西节:黑夜里的低泣与微光
那一棍的疼痛,像烙印一样刻在林阳的背上,火辣辣地持续灼烧着。他蜷缩在自己那张散发着馊味的破床上,脸深深埋进同样污秽不堪的枕头里。舔舐地面的屈辱感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啃噬着他的神经,混合着背上的剧痛,让他几乎要崩溃。
宿舍里熄灯了。只有走廊里惨白的灯光,透过铁门上方的气窗,在地面投下一道冰冷的光带。巨大的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但仔细听,这死寂中却充斥着无数压抑的声音:沉重的叹息、痛苦的呻吟、偶尔无法抑制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低呜咽…还有此起彼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磨牙声。
林阳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单薄的被子根本无法抵御夜晚的凉意,更挡不住心底涌出的、无边的寒意。他想念家里温暖舒适的被窝,想念妈妈煮的热汤面,想念爸爸沉默却安稳的陪伴,想念哥哥有力的臂膀,想念姐姐温柔的安慰,想念璐璐身上淡淡的馨香…那些曾经唾手可得的平凡温暖,此刻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泪水再次无声地浸湿了枕头。他不敢哭出声,害怕引来巡视打手的注意,招致更可怕的惩罚。他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把所有的痛苦、悔恨、绝望都咽回肚子里,在喉咙里发出如同濒死小兽般的、破碎的哽咽。
“想家了?”旁边上铺,传来老吴极其轻微、几乎如同气音的问话。
林阳没有回答,只是把身体蜷缩得更紧。
“都一样…”老吴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在黑暗中飘忽得像一缕游魂,“刚来那会儿,我也是…整宿整宿地哭,想老婆孩子…想得心都碎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岁月和痛苦磨平了棱角的麻木,“现在…不敢想了。一想,就更活不下去了。”
“我们…真的出不去了吗?”林阳终于忍不住,用带着浓重鼻音的、极低的声音问道。这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黑暗中,老吴沉默了许久。久到林阳以为他睡着了,或者不想回答。
“出去?”老吴的声音再次响起,更低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恐惧,“看到后墙那几道铁丝网了吗?高压电,碰一下就死。看到那些哨塔上的枪了吗?24小时盯着。看到那些巡逻的狗了吗?闻到生人味就扑上来咬…逃跑?”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凉的冷笑,“那是找死,而且是…最惨的死法。他们会把你抓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往死里打…杀鸡儆猴。死了,就扔后山喂野狗…没死,就成那个角落里的样子…”他指的是那个被折磨致残的人。
林阳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后山喂野狗…那个角落里的“人形”…这些画面像噩梦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逃跑,似乎真的是死路一条。
“那…就没人管吗?警察…大使馆…”林阳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低声问。
“警察?”老吴的声音带着无尽的讽刺,“这里的警察?他们就是这些园区的保护伞!收了黑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大使馆…”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更加深沉的绝望,“听说过有人偷偷写信求救的…但信根本送不出去。就算侥幸送出去了…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缅甸!克伦邦!军阀割据的地方!中国警察再厉害,手也伸不到这里来!等大使馆的人慢悠悠地交涉…人早就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样,或者…己经没了。”
老吴的话彻底粉碎了林阳对外界救援的最后一丝幻想。这是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一个法律和秩序无法触及的黑暗深渊。他和这里的几百个“猪仔”一样,成了被遗忘、被抛弃的牲口。
“那我们…就只能等死?或者…变成他们那样的魔鬼?”林阳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颤抖。他想起了刀疤脸和阿龙那残忍的眼神,想起了那个逼他舔地的打手。
“想活着…就得熬着。”老吴的声音疲惫到了极点,“熬到…你给他们赚够了钱。或者…熬到你彻底麻木,变成行尸走肉…再或者…”他顿了顿,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熬到…也许有那么一丝微乎其微的机会…但别抱希望。在这里,希望…是最奢侈也最致命的东西。”
一丝微乎其微的机会?林阳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尖触碰到背包粗糙的布料。背包!那张银行卡!林海塞给他的银行卡!密码是他的生日!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划过的一道极其微弱的电光。钱!在这里,钱或许就是唯一的生机?能不能用钱收买守卫?能不能用钱买通蛇头?能不能…买到一条生路?
这个想法让他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丝微澜。但这微澜随即被巨大的恐惧和怀疑淹没。阿龙、刀疤脸、那些持枪的守卫…他们都是毫无人性的恶魔。钱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是目标,是动力,但绝不是交易的信物。他们榨干猪仔的血汗钱,又怎么会为了区区一张卡里的钱放走一个“资产”?这想法太天真,太危险了!万一被发现私藏银行卡…林阳想起了那个被割掉舌头的人,不寒而栗。
他死死攥着背包,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矛盾、恐惧、一丝渺茫的希望…在他心中激烈交战。
就在这时,他身下的床铺木板缝隙里,似乎有个极其微小的硬物硌了他一下。林阳心中一动,在黑暗中,借着门外微弱的光线,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抠了抠那个缝隙。
一个极其微小的、薄如蝉翼的东西被他抠了出来。
是一张SIM卡!
林阳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是之前那个旧诺基亚手机里的SIM卡!他在机场换上新买的备用机时,随手把旧卡塞进了背包的夹层里,可能是在刚才被拖拽、翻找的过程中,这张小小的卡片意外掉进了床板的缝隙!
手机被收走了,但这张SIM卡还在!如果…如果能找到一部手机…哪怕只有几秒钟…他就能联系外界!
这个发现带来的激动瞬间冲昏了林阳的头脑,但随即是更深的恐惧。手机?去哪里找?守卫和组长身上肯定有,但那无异于虎口拔牙!其他猪仔?看他们麻木绝望的样子,怎么可能有?就算有,谁敢借?告密者的下场…老吴己经暗示过了。
而且,就算有了手机,信号呢?他白天就试过,这里根本没有信号!这座钢筋水泥的牢笼,就像一个巨大的信号屏蔽器!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就被残酷的现实狠狠浇灭。SIM卡的存在,似乎只是命运对他开的一个更加残忍的玩笑。
他紧紧攥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如同攥着一块滚烫的烙铁。扔掉?他不甘心。留着?这是足以致命的隐患。背上的鞭痕还在火辣辣地疼,舔舐地面的屈辱感挥之不去,老吴绝望的警告言犹在耳。
黑暗中,林阳睁大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头顶模糊的、布满蛛网的天花板。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绝望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胸口。背上的疼痛,胃里的饥饿,精神的折磨,让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一寸寸凌迟。
他想到了死。或许死亡真的是解脱?但想到父母绝望的脸,想到哥哥姐姐撕心裂肺的悲痛,想到璐璐肝肠寸断的哭泣…他又死死咬住了嘴唇。不,不能死!他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地狱里!他欠家人一个交代!他欠璐璐一个未来!
可是,活下去的希望在哪里?那张银行卡?那张SIM卡?它们像是黑暗中的磷火,微弱,飘忽,随时可能熄灭,却又顽强地吸引着他,不肯让他彻底沉沦于绝望的深渊。
“熬着…”老吴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
林阳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他将那张小小的SIM卡,用尽全身力气,塞进了自己破旧内裤一个极其隐蔽的缝合线缝隙里。又把那个装着银行卡的背包,紧紧抱在怀里,蜷缩成一团。
他不知道自己能熬多久。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变成老吴那样麻木的行尸走肉,或者像角落那个人一样成为废人。他只知道,此刻,活下去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为了那千里之外毫不知情、还在等待他归来的家人,为了璐璐,他必须像野草一样,在这片名为KK园区的绝境里,卑微而顽强地…熬下去。
初入魔窟的第一个黑夜,漫长而冰冷。林阳在无尽的恐惧、屈辱、绝望和那一点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名为“家”的执念中,艰难地呼吸着污浊的空气,等待着未知的、注定更加残酷的明天——他的“入职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