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淡水河口,神机坊新辟的“格物试验场”。
初春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带着咸味的水汽与河岸草木的清新气息交织在一起。河面平静如镜,倒映着两岸郁郁葱葱的山峦和试验场码头上攒动的人影。气氛却与这宁静格格不入,一种混合着焦灼、期待和巨大压力的无形电流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码头旁,停泊着一个造型奇特的“怪物”。它比普通的哨船稍大,船体线条简洁,最引人注目的是船舷两侧巨大的、包裹着木制轮辐的明轮,以及船体中后部那根粗短、不断喷吐着缕缕灰白色烟雾的铁烟囱。船身通体刷着崭新的黑漆,船艏用朱漆写着三个遒劲的大字——“神行号”。这便是“格物院”蒸汽动力研究室数年心血的结晶。
研究室主事周小木,一个年近西十、面容清癯、眼窝深陷却目光如炬的学者,此刻正死死盯着船体中部那个被厚重隔热石棉包裹的巨大圆柱体——锅炉。他身边站着如同铁塔般的首席大匠吴铁锤,这个满脸虬髯、双臂肌肉虬结的汉子,正紧张地搓着布满老茧的大手,手背上还残留着新烫伤的疤痕。
“铁锤,最后检查一遍!法兰盘密封垫片换上了新的铅锡合金垫圈没有?安全阀的弹簧压力校准了?曲轴箱的润滑油加足了?” 周小木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连续数日通宵达旦的调试让他嗓子几乎冒烟。
“周先生,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吴铁锤拍着胸脯,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铅锡垫圈是俺亲手锤打、用鱼油浸泡过的,严丝合缝!安全阀那根荷兰怀表匠捯饬出来的小发条,俺用砝码试了三次,保准到了八个大气压就‘噗嗤’泄气!润滑油用的是上好的鲸油,掺了石墨粉,滑溜着呢!就是这曲轴……” 他指了指连接锅炉气缸和明轮轴的那套由巨大锻铁连杆、曲拐构成的复杂传动系统,“这玩意儿太吃劲了,俺怕那些铸铁齿轮和连杆轴瓦扛不住,万一又像上次那样……”
“没有万一!” 周小木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扫过周围同样紧张得脸色发白的工匠学徒们,“恩师(林墨)的图纸和演算推演了无数次!问题出在材料和加工精度上!这次我们用了反复锻打、淬火的精铁做连杆,轴瓦内衬了炮铜(锡青铜),齿轮做了倒角修缘!记住,启动要慢!压力要稳!操作口令必须清晰!”
他口中的“恩师”虽远在万里之外,但他的理论指导——《论热力转化与机械传动原理》《锅炉压力容器设计与安全规范》《金属疲劳与材料强度》——如同灯塔,指引着他们这群在黑暗中摸索的工匠。他们拆解过传教士带来的西洋钟表,研究过那些精密的齿轮和发条;他们反复试验了十几种合金配比,才找到能承受高温高压的法兰密封材料;他们甚至借鉴了佛郎机炮的炮膛锻打技术来强化锅炉壳体。每一次失败,断裂的连杆、泄漏的阀门、烧毁的炉膛,都成为他们宝贵的阶梯。
“呜——!” 一声尖锐的汽笛(用铜管和哨子组合制成)划破河面的宁静,这是准备就绪的信号。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点火!预热!” 吴铁锤对着炉膛口嘶吼。赤膊的精壮汉子奋力拉动巨大的风箱,炉膛内干燥的优质烟煤被点燃,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锅炉底部。温度计的水银柱开始缓慢爬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锅炉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压力计那根纤细的指针,如同蜗牛般,极其缓慢却坚定地向刻度盘上的“五”、“六”挪动。烟囱冒出的白烟变得浓厚。巨大的气缸静静地矗立着,如同沉睡的巨兽,等待着唤醒。
“压力七!准备开阀!” 吴铁锤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开进汽阀三分之一!慢!” 周小木紧盯着压力表和气缸。
“嗤——!” 一声沉闷而有力的蒸汽嘶鸣骤然响起!高温高压的白色蒸汽如同挣脱束缚的怒龙,咆哮着冲入巨大的气缸!沉重的活塞被这股磅礴的力量猛地推动,发出“哐!”的一声巨响,开始了艰难却有力的往复运动!巨大的曲轴被连杆带动,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与承重声,开始缓慢地、一顿一顿地旋转起来!
“动了!动了!轮子动了!” 岸上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神行号”两侧巨大的明轮,在曲轴的带动下,极其笨拙、极其缓慢地开始搅动平静的河水!轮叶拨开水流,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船身猛地一震,缆绳瞬间绷紧!船头微微调转了方向!
“稳住!稳住压力!保持开度!” 周小木的吼声压过了蒸汽的嘶鸣和人群的喧哗,他死死盯着压力表指针在“七”和“七点五”之间微微颤抖,汗水浸透了后背。
“解缆!” 吴铁锤对着船头的水手狂吼。
粗重的缆绳被解开,抛入水中。“神行号”庞大的身躯,在两侧明轮持续不断、虽然缓慢却异常稳定的拨动下,开始一点一点地、坚定不移地离开码头,向着河心驶去!它行驶得如此笨拙,烟囱喷吐着滚滚浓烟,发出震耳欲聋的“哐当!哐当!”巨响和蒸汽的嘶鸣,明轮搅起巨大的水花,速度甚至比不上一个壮汉划桨的快艇。然而,它确确实实在动!在没有任何风帆助力的情况下,依靠着腹中燃烧的火焰和钢铁的咆哮,推动着自身破水前行!
“成了!真的成了!不靠老天爷吃饭了!” 岸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船匠热泪盈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更多的人则是疯狂地呐喊、跳跃,拥抱身边的人,无论相识与否。这一刻,他们见证的不仅仅是一艘船的移动,而是一个崭新时代的啼哭!一种全新的力量,第一次被人类驯服,用于征服那喜怒无常的海洋!
周小木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被旁边的学徒扶住。他看着河中心那冒着黑烟、发出巨大轰鸣、如同钢铁怪兽般缓慢前行的“神行号”,脸上露出了极度疲惫却又无比灿烂的笑容,泪水无声地滑落:“恩师……我们……我们做到了第一步!”
金门,延平王府邸,内室。
浓重苦涩的药味弥漫在华丽而略显压抑的房间内,挥之不去。窗外明媚的春光,似乎也被这沉疴之气隔绝在外。郑成功半倚在锦榻之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曾经叱咤风云、令红毛与清虏闻风丧胆的“国姓爷”,此刻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双颊失去了往日的红润与威严,只剩下病态的蜡黄。剧烈的咳嗽不时撕扯着他的胸膛,每一次都让侍立在旁的世子郑经、谋臣陈永华、大将周全斌等人心头揪紧。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锐利如鹰,燃烧着不肯熄灭的生命之火。
林墨坐在榻前的圆凳上,一身朴素的青布长衫,与室内的华贵陈设格格不入。他刚刚为郑成功施过针,又喂他服下用新大陆带回的金鸡纳树皮(奎宁)精心熬制的汤药。这药对郑成功反复发作的寒热重症(疟疾)有一定缓解,但终究难敌沉疴与多年征战的积劳。
“墨……墨先生……” 郑成功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他费力地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寰宇海图》。这幅图是林墨及其弟子根据探索者号传回的零星信息、自身观测和收集的西方地图综合绘制而成,虽不精准,却是当时最完整的世界海图之一,上面清晰地标注着台湾、平安湾、金山海岸乃至更南方的巨大空白。
“看……看到了吗?” 郑成功喘息着,目光死死锁住那片代表新大陆南方的空白,“陆……陆弘远他们……有消息传回吗?‘金山’之南……那传说中的‘黄金国’……”
“郡王,” 林墨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弘远月前己自‘金山海岸’平安湾传回讯鸽。他们己与当地土人建立和平接触,获得了宝贵的给养和南方存在庞大文明的线索。船队状态良好,正按计划向南探索。相信不久,必有佳音。” 他巧妙地略去了风暴、故障等细节。
郑成功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陈永华连忙奉上温水。郑成功艰难地咽下几口水,喘息稍定,目光缓缓扫过榻前的众人——世子郑经、陈永华、周全斌、林墨。这些都是他托付江山社稷、毕生心血的核心肱骨。
“孤……时日无多了……” 郑成功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生死的平静,却字字千钧,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郑经闻言,眼圈瞬间红了,强忍着才没落下泪来。
“召尔等前来,是为身后事。” 郑成功的目光首先落在世子郑经身上,充满了复杂的期许与严厉,“经儿……跪下。”
郑经立刻依言跪倒在榻前。
“听着,” 郑成功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我郑氏基业,起于波涛,存于波涛!陆地……中原……己是清虏天下,气数难逆,强求……徒耗我华夏元气!” 他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清醒的决断,“海洋!唯有无垠之海洋,方是我等存身、发展、延续华夏衣冠之根本!孤毕生心血,立下三条根本,汝需刻骨铭记,永世遵循!”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一根根竖起:
“其一:海洋立国,通商惠工! 水师乃立身之本,不可一日懈怠!商船乃血脉之源,当护之如目!工匠技艺乃强国之基,须尊之重之,厚待其能!万不可再视之为‘奇技淫巧’、‘匠籍贱役’!”
“其二:保境安民,徐图后举! 金厦台澎,乃我根本之地,务必固守!南洋诸岛,乃我臂膀延伸,当用心经营,以为退路、资源与屏障!勿再执着于一时一地之得失,当以保全我炎黄血脉、华夏文明火种为第一要务!” 他深深看了郑经一眼,这一条,几乎是对他毕生“反清复明”理想的修正与升华。
“其三:广开眼界,融汇东西! 世界之大,远超我等所知!西人之技,固有可取;西方之民,各有智慧!墨先生所创‘格物院’,乃我郑氏‘国本所系,万世之基’!”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林墨,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重与托付,“林先生!孤……拜托了!望先生以惊天之才,继续指引格物之道,培育英才!经儿……及后世子孙,当以师礼待之!格物院所需,倾国之力,亦当供给!”
林墨肃然起身,对着郑成功深深一揖:“郡王知遇、托付之恩,林墨万死难报。格物之道,薪火相传,利国利民,乃墨之本分。必竭尽残年,不负所托!”
郑成功欣慰地点点头,目光又回到郑经身上,语气变得无比凝重:“经儿,这三条,便是孤给你的‘海洋宪章’之根基!陈参军,孤口述,你即刻拟旨!”
陈永华立刻铺开明黄绢帛,提笔凝神。
郑成功闭目片刻,凝聚精神,一字一句,清晰口述:
“《延平王海洋宪章》”
“一曰:通商护侨,西海皆友。 凡我商船所至,郑氏水师当竭力护其周全,保其货殖。凡我华夏子民漂泊异域者,皆我手足,当竭力庇护,助其安身立命。与西方邦国贸易,当秉持公平,互惠互利。遇弱小文明,尤当尊重其俗,不可恃强凌弱,徒增仇怨。”
“二曰:格物为基,百工兴盛。 设‘格物院’总领百工技艺,凡有能改进器物、提升技艺者,无论出身,皆厚赏重用。其技艺成果,择其利国利民者,有限度推广共享,以强我根基。严禁技术外流资敌。”
“三曰:海权永固,文明不熄。 此乃孤毕生所求,托付后世子孙。以台湾、南洋为基,以巨舰利炮为盾,以通商格物为血脉,存续我华夏衣冠礼仪,以待天时。纵中原陆沉,炎黄之魂,永不熄灭于汪洋!”
郑成功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呢喃,却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陈永华笔走龙蛇,将这份凝聚着一位海上枭雄毕生智慧与最后心血的宪章誊写下来。
“用……用印……” 郑成功喘息着吩咐。
周全斌捧上沉重的延平王金印。郑经含泪,在陈永华的指引下,将金印重重地钤盖在绢帛之上。
做完这一切,郑成功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软软地靠回锦榻,眼神开始涣散。他费力地转过头,望向窗外,似乎想再看一眼那无垠的大海。
“听……听……” 他喃喃道。
众人屏息,侧耳倾听。窗外,只有风吹过庭树的沙沙声,以及遥远海浪拍打礁石的、永恒的呜咽。
“是……是船……” 郑成功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出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欣慰的弧度,“是……墨先生的……‘神行’……在跑……不靠风……好……好……”
声音戛然而止。那锐利如鹰的目光,永远地定格在望向窗外的方向,瞳孔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缓缓熄灭。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在锦被之上。
延平郡王,招讨大将军,国姓爷——郑成功,薨逝。
“父王——!”
“郡王——!”
悲恸的哭喊瞬间撕裂了王府的宁静。
台湾,承天府(今台南)。
全岛素缟,万民同悲。白色的招魂幡挂满了大街小巷,如同寒冬提前降临。往日繁忙的安平港,此刻一片肃穆。所有舰船降半旗,黑色的郑字帅旗在桅顶低垂。
郑成功的灵柩,覆盖着象征王爵的团龙纹饰棺罩,由最精锐的侍卫抬着,缓缓穿过承天府笔首的中央大道。道路两旁,挤满了从各地赶来的军民百姓。白发苍苍的老兵拄着拐杖,泣不成声;妇人抱着懵懂的孩童,低声啜泣;商贾、工匠、农夫……无论身份高低,皆身着素服,面容悲戚。压抑的哭声汇成一片低沉的悲鸣之海。
“国姓爷啊……”
“延平王一路走好……”
“王爷……您怎么就走了啊……”
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世子郑经披麻戴孝,手捧灵位,走在最前,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陈永华、周全斌等文武重臣紧随其后,个个形容枯槁,悲痛欲绝。林墨走在队伍中,一身素服,面色沉静如水,唯有紧抿的嘴唇和袖中微微颤抖的手,泄露着他内心的波澜壮阔。他望着灵柩,仿佛又看到当年厦门港初见时,那位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年轻统帅。
灵柩最终被安放在面向大海的陵墓之中(选址在今台南郑成功祖庙附近高地)。陵墓依山面海,视野开阔,仿佛逝者依旧在俯瞰着他一手建立的基业和无垠的海洋。
葬礼的高潮来临。世子郑经宣读祭文,声泪俱下。祭文毕,他猛地抽出佩剑,指向苍茫大海:
“鸣炮——!为父王送行——!”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停泊在安平港外的庞大郑氏舰队,所有主力战舰侧舷炮门洞开!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号令,数百门重炮依次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炮口喷吐出长达数丈的橘红色烈焰和滚滚浓烟!沉重的实心铁弹呼啸着砸向远处的海面,激起数十丈高的巨大白色水柱!整整二十一响!象征着延平郡王二十一年不屈的抗争与辉煌的海洋霸业!炮声如雷,滚滚不息,仿佛天地同悲,大海呜咽!
就在这悲壮的炮声尚未完全平息之际,遥远的淡水河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截然不同的、却同样震撼人心的长鸣!
“呜——————!”
这声音高亢、嘹亮、持续而稳定,穿透了海风的呼啸和炮声的余韵,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它不像炮声那般暴烈,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充满力量的、仿佛要撕裂旧时代帷幕的宣告!
码头上,刚刚完成首次正式航行、从淡水河口一路冒着黑烟“哐当哐当”驶来的“神行号”,正缓缓靠岸。船头,周小木、吴铁锤和所有参与建造的工匠学徒们,身着素服,肃立船头。吴铁锤亲手拉响了那具象征着工业力量的汽笛,向这片基业的开创者,献上来自未来的、钢铁的挽歌!
林墨站在送葬的人群前列,听着那熟悉的炮声与陌生的汽笛声在空中交织、碰撞、回荡。炮声,是旧时代英雄的绝唱;汽笛,是新时代力量的初啼。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了这位穿越者的眼眶。他望向郑成功面朝大海的陵墓方向,又望向那艘喷吐着浓烟、象征着无限可能的“神行号”。
一个时代,伴随着英雄的陨落和蒸汽的轰鸣,落下了沉重的帷幕。而新的航程,在弥漫的硝烟与尚未散尽的汽笛余音中,正缓缓拉开序幕。海风依旧,波涛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