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罗湾的夜,被盛大的灯火和喧嚣的人声点燃。巨大的篝火在船厂空地上熊熊燃烧,映照着无数张兴奋、敬畏、乃至狂热的脸庞。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劣质烧酒的辛辣,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混杂着硝烟与桐油余烬的特殊气息。今夜,是庆功宴,是郑芝龙为“镇海”号首战大捷、击沉两艘荷兰盖伦船的辉煌战果而设下的盛宴。
郑芝龙高踞主位,一身华贵的暗金蟒袍,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他满面红光,举杯畅饮,接受着部下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恭维与效忠誓言。他的目光不时扫过下首首席,那里端坐着今夜最耀眼的功臣——林墨。
林墨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匠人短褐,与周围锦衣华服的将领、豪商们格格不入。他脸上并无多少得色,平静地接受着郑芝龙的嘉奖:一箱沉甸甸的金锭,一枚象征船厂总工师的无暇白玉腰牌,以及一句“神机坊所需,一应优先,林工师可便宜行事”的许诺。这许诺,份量重逾千斤。
“林先生!请满饮此杯!”年轻的郑森(郑成功)端着酒杯,走到林墨案前,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敬仰与激动,“先生造此神兵,救我船队,扬我国威!此战之功,彪炳千秋!森,敬先生!”他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
林墨举杯回敬,目光与郑森炽热的眼神相交,平静道:“森公子谬赞。船坚炮利,乃众人之功。海权之路,道阻且长。”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在喧嚣的宴席中只有郑森能清晰听见,带着一种清醒的警示。
郑森微微一怔,随即重重点头,低声道:“学生明白!先生教诲,森铭记于心!”他看向林墨的目光,更添了几分深沉。父亲在庆功宴上的意气风发,与林先生此刻的冷静清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然而,并非所有目光都带着善意。
主位稍下,陈彪的位置。他脸上堆着僵硬的笑容,附和着众人的欢呼,手中的酒杯却几乎要被捏碎。他盯着林墨腰间那块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白玉腰牌,看着郑森对林墨那近乎弟子般的恭敬,听着周围将领对“镇海”号滔滔不绝的赞誉,一股冰冷的嫉恨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哼,不过仗着几手奇技淫巧,侥幸赢了一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陈彪压低声音,对身旁几个依附他的船厂管事和匠头恨恨道,“你们瞧瞧他那清高样!眼里还有我们这些为大当家打拼几十年的老兄弟吗?耗费了船厂多少金山银海?如今倒好,他倒成了船厂的主子!连森公子都被他蛊惑得团团转!”
“陈总管说的是!”一个尖嘴猴腮的管事立刻附和,眼珠一转,“听说他那‘铁肋木壳’之法,邪门得很!哪有木头包着铁骨头的船?定是用了什么南洋番邦的邪术!不然那铁骨头怎么就不沉呢?还有那帆,花花绿绿,不中不西,看着就妖气!”
“就是!耗费那么多好铁好木,造出这么一艘船,谁知道是不是包藏祸心?万一哪天……”另一个匠头也阴恻恻地接口。
陈彪听着这些恶意的揣测,眼中闪过一丝阴毒的快意。他需要的就是这些流言!如同无形的毒雾,悄然弥漫。
盛宴的喧嚣终会散去,但暗处的动作却愈发猖獗。
“神机坊”工棚内,灯火依旧通明。吴铁锤赤膊挥汗,正在锻打一批新舰炮座的关键铁件,沉重的锤击声在空旷的工棚内回荡。一个穿着管事服色、油头粉面的中年人(陈彪心腹)踱了过来,手里把玩着两颗油亮的核桃。
“哟,吴师傅,还在忙呢?真是辛苦!”管事假惺惺地笑道,凑近了低声道,“陈总管知道吴师傅劳苦功高,特意让小的给您带了点辛苦钱。”说着,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吴铁锤沾满煤灰的腰带里。
吴铁锤动作一顿,眉头紧锁,掂量着锦囊的分量,沉声道:“无功不受禄。陈总管的好意,吴某心领了,这钱……”
“哎,吴师傅见外了不是!”管事按住吴铁锤推拒的手,脸上笑容更盛,声音压得更低,“陈总管说了,您是船厂真正的顶梁柱!那些个花里胡哨的图纸,没您这双能化铁为绕指柔的手,还不是废纸一堆?这钱啊,是陈总管个人对您手艺的敬重!另外……”他左右看看,声音几不可闻,“新舰龙骨那几根铁力木的尺寸和接合榫卯图样……陈总管那边也想备个案底,以防万一嘛……您看?”
吴铁锤古铜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和挣扎。他耿首,但不傻。这分明是收买加威胁!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铁钳,骨节发白,正要发作。
“王管事!”一个清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阿秀抱着账本,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两人身后,眼神锐利如刀,“上批运来的船用铜钉,数目短缺三成,成色也差。按‘神机坊’新规,需你签核损耗单并说明缘由。单子呢?”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
那王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尴尬地收回手,支吾道:“啊……阿秀姑娘……这个,库房那边说新到的铜料不足,所以……”
“所以你就敢拿次品充数,延误新舰工期?”阿秀步步紧逼,目光扫过吴铁锤腰间那个碍眼的锦囊,“还是说,有人给了你更大的胆子,让你连大当家‘一应优先’的钧令都敢阳奉阴违?”她特意加重了“大当家”三个字。
王管事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深知眼前这个小姑娘在“神机坊”的地位,更知道她手中那本账册和记录的厉害。“阿秀姑娘言重了!言重了!我这就去催!这就去办!”他再不敢停留,狼狈地转身就走,连那锦囊也顾不得要回了。
吴铁锤看着阿秀冷静而锐利的侧脸,又低头看了看腰间的锦囊,如同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猛地扯下锦囊,狠狠摔进旁边的淬火水槽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一缕青烟。他对着阿秀,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嘶哑:“阿秀姑娘……谢了!”
阿秀微微点头,没有多言,只是翻开账本,在“铜钉验收”一栏,用炭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叉,并在旁边标注:“王世贵,次品,短三成,责其立补。” 炭笔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声的警钟。
暗流不仅在船厂内部涌动,更从遥远的巴达维亚(荷兰东印度公司总部)和福建官府的深宅大院中蔓延而来。
泉州府衙,后堂密室。烛光摇曳,映照着福建巡抚熊文灿心腹幕僚那张精明的脸。他对面,坐着一个穿着考究、操着生硬官话的荷兰东印度公司高级通事(翻译兼代理人),范·德·坎普(Van de Kamp)。
“……贵国福建总兵郑芝龙,勾结来历不明之妖人林墨,擅造违制巨舰‘镇海’号,形制诡异,非木非铁,恐用番邦邪术!其船坚炮利,己击沉我公司合法商船两艘,杀伤船员无数,严重破坏海上通商秩序!此乃公然挑衅天朝法度,破坏友邦和睦之举!”范·德·坎普义正辞严,将一份措辞严厉的抗议文书推到幕僚面前。
幕僚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范通事言重了。郑总兵乃朝廷命官,剿匪靖海,保境安民,功勋卓著。其所造之船,自有朝廷规制约束。至于海商争斗,各凭本事,官府不宜过问太深吧?”
“大人!”范·德·坎普加重语气,凑近低声道,“那林墨,来历成谜!其所用技艺,绝非中土所有!铁骨木船?闻所未闻!其帆装索具,与我欧罗巴技艺何其相似?此人若非窃取我公司机密,便是身怀异域妖术!郑芝龙得此人相助,如虎添翼!然其志仅在海上称雄乎?贵国朝廷,就真能高枕无忧?焉知其不会拥此利器,裂土封疆,甚至……祸乱中原?”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幕僚细微的表情变化,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份礼单,轻轻推了过去:“我公司总督大人,对熊巡抚大人素来敬仰。些许薄礼,聊表心意。只望巡抚大人明察秋毫,以社稷安危为重,或约束郑氏造舰规模,或……设法令那妖人林墨,不再为虎作伥。”
幕僚的目光扫过礼单上列出的“西洋自鸣钟两座”、“千里镜(望远镜)一具”、“精制火铳十杆”、“南洋明珠一斛”等字样,瞳孔微微一缩。他放下茶杯,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沉吟道:“此事……关系重大,需从长计议。郑芝龙跋扈,圣眷正隆,不可轻动。然那林墨,一介匠户,来历不明,确需详查。其所造之船,形制乖张,有违祖制……嗯,待我禀明抚台大人,再做区处。”
范·德·坎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躬身道:“一切仰仗大人斡旋!我公司必有厚报!”
与此同时,一艘悬挂葡萄牙旗帜的商船在月港靠岸。水手搬运货物时,一个不起眼的木箱被“无意”中摔落在地,露出里面几匹质地异常细密坚韧的白色帆布。早己等候在旁的郑家采买管事眼睛一亮,立刻上前交涉。然而,船上的葡萄牙大班却一脸为难,连连摆手:“抱歉!非常抱歉!这些‘荷兰帆’是东印度公司订好的货,有契约的!一片都不能卖给你们!现在查得严,谁敢卖好料子给你们郑家,巴达维亚那边可是要掉脑袋的!”
料罗湾,“神机坊”核心工区。林墨站在巨大的新舰龙骨旁,眉头紧锁。阿秀站在他身侧,小脸紧绷,正在汇报:
“……先生,这是本月第三次了。上等亚麻帆布,月港那边说被荷兰人卡死了源头,有银子也买不到足量好货。铜料,市面上的精铜都被不明买家扫空,我们拿到的都是掺了铅的次品,根本打不了合格的索栓和炮箍!还有,工部军器局那边,原本答应拨付的一批精炼火硝,也被卡住了,说是‘需详查用途,以防流入匪类之手’!”
方清远匆匆走来,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份抄录的文书:“先生,泉州府衙刚下的‘劝谕’,措辞含糊,但字里行间都在指责‘民间擅造奇器,靡费资财,形制诡异,恐生弊端’,要求‘务本抑末’,‘恪守祖制’。这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定是红毛鬼在背后捣鬼,买通了官府!”
林墨听着汇报,目光扫过工棚里那些因材料短缺而被迫放缓进度的工匠,又落在远处阴影里几个探头探脑、明显是陈彪安插的眼线身上。海战的硝烟似乎还未散尽,但另一场没有炮火却更加凶险的战争,己从西面八方悄然合围。
他弯腰,从龙骨旁拾起一小块深紫色的、坚硬如铁的木材碎片——那是郑森昨日悄悄送来的、一小块极品的南洋铁力木样本,少年眼中满是期待。林墨的手指着木片冰凉坚硬的纹理,感受着其中蕴含的、足以承载千钧巨力的磅礴生机。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工棚的顶棚,望向料罗湾外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深蓝。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一种深海寒铁般的坚韧与……跃跃欲试的锋芒。
“帆布不足,就用双层浸油老布,加厚捻缝!”
“铜料次品?让赵索头重新设计,能用铁箍加固的地方,就用铁!关键节点,让吴铁锤用精铁反复锻打,淬火回火,务必达到强度!”
“火硝被卡?瘸腿李,你亲自带人去闽北山区,找那些老硝户!价钱翻倍!有多少收多少!秘密运回!”
“至于官府和那些魑魅魍魉……”林墨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金铁交鸣,“阿秀,盯紧所有进出物料,一笔账都不能错!清远,把那份‘劝谕’给我细细拆解,他们讲祖制?我们就用‘格物致知’、‘富国强兵’的圣贤道理去驳!他们扣帽子?我们就拿出‘镇海’号保境安民、痛击红毛的战绩去堵!”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扫过身边的核心班底:“告诉所有弟兄!‘神机坊’的炉火,一刻不能熄!船要造!还要造得更好!造得更快!让那些躲在暗处放冷箭的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