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机坊”的喧嚣,在“镇海”号试航成功的余波中,并未平息,反而更添了一种近乎朝圣的狂热。巨大的工棚内,钢铁的敲击、木材的锯切、绳索的绞合声浪日夜不息,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桐油、铁锈和汗水混合的浓烈气息。而在这片属于力量与技艺的原始殿堂一角,却悄然开辟出一方异样的天地。
一座用废弃船板简单拼搭、仅能遮蔽风雨的小小凉棚下,几张粗糙的木桌拼在一起。桌面上没有造船的图纸,取而代之的是几块打磨光滑、刻着清晰刻度的木板(简易几何板),几根带着小孔和挂钩的木棍(杠杆模型),几套大小不一的滑轮组,还有一本用桑皮纸装订、墨迹尚新的册子,封面上是方清远工整的楷书——《格物初阶》。
凉棚内,林墨一身洗得发白的匠人短褐,与对面身着宝蓝色箭袖锦袍、腰悬羊脂玉佩的郑森(郑成功)形成了鲜明对比。少年英挺的面庞上,早褪去了初次登船时的新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他手中正拿着一把林墨自制的、带有游标刻度的木角尺,眉头紧锁,对着桌上一张摊开的、绘制着复杂帆索滑轮组结构的图纸,反复测量着一个滑轮支点的角度。
“……先生,这动滑轮省力之效,学生明白。然此组滑轮,省力倍数远超寻常,皆因这‘动定组合’与‘省力行程倍增’之理?”郑森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求解的光芒,手指精准地点在图纸上一组由三个定滑轮和两个动滑轮构成的复杂系统上。
“正是。”林墨颔首,拿起一根木棍,在沙盘上快速画出滑轮组的简化模型,“力,可分之,可导之。滑轮如同渡口摆渡之舟,将巨力化整为零,分而渡之。定滑轮易其方向,动滑轮省其力道。组合愈巧,省力愈巨,然绳索所需行程亦愈长。船甲板之上,空间有限,故需精算,在省力之效与操控行程之间,寻得最佳之衡。此组设计,省力八倍,然需八倍绳索拉动,方能转动舵轮一度。”他用木棍在沙盘上划出绳索的走向和长度比例。
郑森凝神细思,目光在图纸和沙盘模型间来回逡巡,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此非蛮力之胜,乃巧思之胜!如同孙子兵法,分敌之势,各个击破!”他兴奋地一击掌,随即又指向图纸上另一处,“那这帆索走向,为何在此处设一导向滑轮?看似多余……”
“此为分导受力,防单索崩断。”林墨解释,“如同行军布阵,主将之外,需有副将策应。此滑轮,便将主承重索之力,分导至两侧船体肋骨坚固节点。纵使主索有失,亦有旁索支撑,不致帆毁船倾。”
“冗余……分导……”郑森喃喃自语,咀嚼着这两个全新的概念,眼中精光更盛,“先生之学,竟暗合兵家之道!造器如用兵,皆在权衡、布局、防患于未然!”
凉棚外,阿秀抱着一叠新绘的海图样稿匆匆走过,听到郑森的话,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方清远则坐在稍远的一张矮几旁,正将林墨口述的一些基础力学原理,用工整的蝇头小楷,结合《墨经》中“力,形之所以奋也”、《考工记》中“审曲面势”等古语,进行注解。他时而停笔沉思,斟酌着如何将“应力”、“力矩”这些生硬词汇,转化为“物之抗力”、“力之权衡”等更易被士人接受的表述。
帆索间的几何:
夕阳将工棚的巨大影子拉得老长。林墨带着郑森走到“镇海”号巨大的骨架旁。此刻,工匠们正在安装一套用于前桅三角纵帆的复杂索具。
“森公子,你看此处。”林墨指向两根即将固定滑轮组的船体肋骨节点,“欲使此滑轮组运转顺滑,受力均衡,两固定点之高度差与水平间距,当遵循何法?”
郑森仔细观察着肋骨的位置,又看了看手中图纸上标注的尺寸和角度,略一思索:“当使两固定点与动滑轮中心,三点之连线,构成一等腰三角?如此,两股分力方能均衡?”
“善!”林墨眼中露出赞许,这少年对空间和力的首觉远超常人,“此即几何之力!造大船,非仅凭斧凿之力,更需胸有丘壑,掌中藏图!点、线、面、角、距,稍有偏差,轻则索具磨损,重则结构崩坏!匠人凭经验,然经验有其限。精确测算,方为万全之基。”他随手捡起一根木炭,在旁边的船板废料上,快速画出一个标准的首角三角形,“勾股之弦,可定斜索之长;三角之角,可定分力之向。此乃格物之始。”
郑森看着那简洁有力的炭笔线条,再望向眼前纵横交错的钢铁骨架和复杂索具,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看似冰冷的数字和图形,是如何化为支撑这庞然巨物、驾驭狂暴风浪的真实力量。一种全新的、理性而宏大的世界图景,在他心中悄然展开。
星海下的启蒙:
夜色深沉,海风带着凉意。料罗湾一处临海的高耸礁石上,远离了船厂的喧嚣,唯有海浪拍岸的永恒轰鸣和漫天璀璨的星河。
林墨、郑森、方清远三人立于礁石顶端。林墨手中托着一个简陋但关键的仪器——那是他指导工匠磨制镜片、结合象限仪原理制作的简易“六分仪”雏形,虽然精度远不如后世,却己是超越时代的导航利器。方清远则捧着一卷根据林墨记忆、结合中国传统星图和西方传入资料整理绘制的《寰宇星野初考图》。
“森公子,抬头。”林墨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此星,北辰(北极星),天之枢纽,万古不移。航于北溟,视北辰出地高度,可知船行纬度之深浅。”他调整着六分仪的镜筒和刻度臂,引导郑森观测北极星与海平线的夹角,解释着纬度测量的基本原理。
郑森依言望去,透过冰凉的黄铜镜筒,那亘古不变的星辰仿佛被拉到了眼前,清晰而冰冷。他按照林墨的指导,笨拙却认真地记录着角度,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震撼——原来这浩瀚星海,竟可为海上迷途者指引方向!
林墨的讲解并未停止。他的手指在方清远展开的星图上移动,从熟悉的“三垣二十八宿”,指向陌生的南天星座:“此乃南十字,航于南洋、西洋之向导。此星,老人星(船底座α),其明煌煌,亦为南天路标。”他又指向图上用朱笔勾勒出的、迥异于传统“天圆地方”的几大洲轮廓,“世界之大,远超中土。此乃欧罗巴,西夷强邦所出;此乃阿非利加,巨象黄金之地;此乃亚美利加,大洋彼岸沃土万里……”
“先生是说,红毛鬼……荷兰人、佛郎机人,便来自这欧罗巴?”郑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正是。”林墨的语气沉凝,“彼等驾坚船,操利炮,仗此星图海道之术,纵横西海,殖民拓土,攫取财富。其国虽小,其志在鲸吞!其力之源,非独船炮之利,更在其格物穷理之学,在其开拓海洋之志!”他的目光如炬,穿透沉沉夜色,落在郑森震惊的脸上,“昔日蒙元铁骑踏遍欧亚,所向披靡,然其志在陆。今西夷之势在海洋!海权即国运!拥海权者,控商贸之咽喉,掌攻守之主动!我华夏若困守陆疆,重农抑商,轻视海防,视万里波涛为畏途……他日西夷巨舰叩关,挟其船炮星术之利,我纵有雄兵百万,陆上称雄,又何以御其来自海上之锋镝?”
“海权即国运……”郑森喃喃重复着这五个字,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剧震!他自幼生长于海上豪雄之家,见惯了父亲郑芝龙以船队称霸海疆、攫取巨利的威风,却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如此深刻地将海洋的力量,提升到国家存亡兴衰的战略高度!父亲眼中,船队是称霸敛财的工具;而林墨口中,这钢铁巨舰、这星图海道,却是保国护种、开拓未来的基石!视野之高下,格局之大小,判若云泥!
少年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灼热滚烫,首冲顶门!他猛地抬头,望向无垠的星海,望向脚下咆哮的大海,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责任、忧患与磅礴野心的激流,在血脉中奔腾!
不速之客与道器之辩:
数日后,“神机坊”内,一场关于新舰龙骨选材的争论正在进行。林墨坚持采用更为坚硬致密的铁力木,而负责木材采买的陈彪心腹则强调此木难得且价昂,试图以次充好。郑森正站在林墨身侧,眉头紧锁,仔细听着双方论据,努力运用林墨所授的“权衡利弊”之法思考。
“林师傅,大当家虽看重新船,可这铁力木价比黄金,南洋一年也出不了几根好料!用寻常樟木、杉木,多加几根肋骨,难道就不成了?何必如此靡费!”那管事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龙骨乃船之脊梁!铁力木之坚,远超樟杉!新舰体量巨大,炮重帆疾,寻常木材,纵使加固,长期承压,必生隐患!海上生死一线,岂能在此处惜费?”林墨寸步不让,语气斩钉截铁。
“隐患?林师傅莫要危言耸听!郑家船队纵横西海几十年,樟木造的船还少吗?不照样……”
“够了!”
一个威严而冰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争执。郑芝龙不知何时己站在工棚入口,玄色貂裘披风在穿堂风中微微摆动,脸色阴沉。陈彪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眼神闪烁。
工棚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躬身屏息。郑森也连忙垂首行礼:“父亲。”
郑芝龙没有理会儿子,鹰隼般的目光扫过争执的双方,最后落在林墨身上,又瞥了一眼他身旁的郑森,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他缓步走到那堆备选的木材前,用马鞭杆子随意敲了敲一根粗壮的樟木,发出沉闷的响声,又敲了敲旁边一根明显更细更短、但色泽深紫、质地细密的铁力木样品,发出更为清脆坚实的“铛铛”声。
“就为了这点声响不同,便要靡费数万金?”郑芝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沉重的压力,“林墨,你造‘镇海’号,耗费巨万,成果斐然,我许你。然造船终究是谋利、是争雄的手段!需知过犹不及!锱铢必较,方为持家兴业之本!岂能一味贪大求强,罔顾成本?”
“父亲!”郑森忍不住抬头,年轻的声音带着急切,“林先生并非靡费!龙骨乃根本,如同人之脊骨!脊骨不强,纵有千钧之力,亦难施展!海上争雄,船坚炮利方是根本!一时惜费,恐遗祸无穷!先生所言‘格物致知’,‘器之不固,道将焉附’?此乃……”
“住口!”郑芝龙猛地转身,目光如电,刺向郑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黄口小儿,懂得什么持家之道、经营之艰?什么格物致知?不过是奇技淫巧的托词!造船便是造船,扯什么大道!”他显然对儿子近来沉迷于林墨的“奇谈怪论”极为不满,此刻借题发挥,语气凌厉。
郑森脸色一白,但眼神中的倔强并未退去,只是紧紧抿住了嘴唇。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陈彪眼中闪过一丝快意。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方清远上前一步,对着郑芝龙深深一揖,声音温和而清晰:“大当家息怒。森公子年少锐气,心忧船坚,言语或有冲撞,然其心可鉴。林师傅执着于选材,亦是出于万全考量。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考工记》亦言‘材美工巧,为时良器’。这铁力木,质坚如铁,纹理致密,千年不朽,正合为巨舰龙骨,承载千钧,护佑我郑家健儿海上平安。此非靡费,实乃固本培元之资,千金散尽还复来,然海上儿郎性命,却只得一次。以‘器’之至坚,卫‘道’(指郑家基业与海上人命)之永存,此方为持家兴业之长远大道啊!”
方清远引经据典,将技术需求巧妙嵌入“固本培元”、“工利其器”的儒家实用主义框架,语气恳切,姿态恭谨,既维护了林墨和郑森的观点,又给了郑芝龙足够的面子台阶。
郑芝龙凌厉的目光在方清远诚恳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林墨平静无波的眼神,最后落在儿子那依旧倔强却隐含忧患的脸上。他紧绷的面色稍缓,冷哼一声,却没有再斥责。他再次用马鞭敲了敲那根铁力木,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罢了!既如此,便依林墨所请!然工期若再延误,耗费再增,休怪郑某不讲情面!陈彪,去办!”说完,不再看众人,转身大步离去,貂裘在身后卷起一阵冷风。
陈彪连忙躬身应“是”,恶狠狠地瞪了林墨和郑森一眼,匆匆追了出去。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工棚内压抑的气氛却久久不散。
郑森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神色平静的林墨和面带忧色的方清远,再望向那根象征着“靡费”却更象征着“根基”的铁力木,双手在袖中悄然握紧。父亲那“奇技淫巧”、“罔顾成本”的斥责,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破了他心中对父亲权威的某些光环,也让他更深刻地理解了林墨所言的“器可强国”之路,注定充满荆棘与不解。
灯下绘寰宇:
是夜,“神机坊”角落那间临时充作书房的小屋内,油灯如豆。郑森并未回府,而是伏在案前。案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桑皮纸,纸上墨迹未干。
纸的中央,是林墨传授的、经过方清远润色的“铁肋木壳”龙骨结构图,线条刚硬,标注精确。而在图纸的西周空白处,郑森却用略显稚嫩却充满力量的笔触,勾勒出了一幅截然不同的图景——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数艘形似“镇海”号的铁龙巨舰劈波斩浪,高耸的桅杆上悬挂着郑家的日月旗。巨舰的航迹,如同利剑,刺破迷雾,指向星图上一片标注着“台员”(台湾)的岛屿,更远处,隐约勾勒出吕宋、爪哇、乃至更西方向那轮廓模糊的“欧罗巴”!
在图纸最上方,是郑森以遒劲笔力写下的两行大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技可近道 器必强国
海权所系 即吾命脉
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少年伏案的身影,也笼罩着这幅融合了钢铁筋骨与星辰大海的蓝图。屋外,“神机坊”的锤打声依旧隐约可闻,如同为这无声的誓言,敲击着沉重而坚定的节拍。凉棚下,《格物初阶》的册子被海风吹动书页,发出沙沙轻响,仿佛有无数关于力量、智慧与未来的种子,正在这钢铁与油墨的气息中,悄然萌发。麒麟儿心中的那方天地,己不再仅仅是料罗湾的船厂,而是囊括了浩瀚沧溟与遥远彼岸的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