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如熔金般的最后一缕残阳，温柔地拂过冰冷的界碑，为那鲜红的“华夏”二字镀上了一层庄严而短暂的金辉。陈唐岳师长军靴沉稳地碾过营地粗粝的碎石地面，发出规律而坚定的声响，径首走向赵萌生旅长的指挥帐篷。他肩上的大校星徽在昏黄的余晖中流转着内敛而厚重的微光，与帐篷口迎出的赵萌生肩头那副崭新的、同样闪耀的大校肩章，在苍茫的暮色里无声地呼应着，仿佛诉说着传承与并肩的誓言。
“老赵，”陈唐岳的声音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松弛感，这在平日严肃的师部里是难得的，“师里总算批了两天休整。走，陪我这老旅长喝两盅？戈壁的夜，最配烈酒。”他抬手，习惯性地、带着长辈般厚重力道地拍了拍赵萌生的肩膀。
赵萌生刚毅的脸上浮现出暖意，正待应下，帐篷旁的阴影里却像戈壁狐般敏捷地窜出一个人影。王山怀里宝贝似的抱着半坛泥封的青稞酒，军帽随意地歪扣在脑袋上，咧着嘴笑道：“哟嗬！瞧瞧这是谁？两位大校同志凑堆儿开小灶呢？也不招呼兄弟一声！”他毫不客气地挤到两人中间，目光狡黠地在陈唐岳和赵萌生的肩章上来回扫视，最终停在陈唐岳那副显然佩戴多年、棱角处甚至有些细微磨损的星徽上，“啧啧，五年弹指一挥啊，老赵你这步子迈得可真够快的，眼瞅着就追上咱老旅长的衔儿了！老师长，”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促狭，“您这副大校牌子，戴了得有…小十年了吧？啥时候再往上挪挪窝，让咱也跟着沾沾光？”
陈唐岳闻言，笑骂着一脚轻轻踹在王山的军靴上，力道不大，却满是老战友的亲昵：“臭小子！少在这扫兴！今晚只喝酒，叙旧情，那些劳什子的星星杠杠，统统给老子扔沙窝子里去！”他笑骂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王山的肩膀，投向戈壁那逐渐深邃、星河初现的辽阔天幕。五年前，也是这样的星空下，他带着刚刚崭露头角的赵萌生，在野狼谷用炮火轰鸣写下震撼的宣言，驱散觊觎之敌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连空气中硝烟混合着沙土的味道都依稀可闻。而眼前这个曾经需要他庇护的年轻团长，如今己是独当一面、麾下铁甲如林的装甲旅长了。时光，在这片亘古不变的戈壁上，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记。
三人不再多言，默契地踩着咯吱作响的沙砾，寻了块远离营区喧嚣、视野开阔的戈壁高地，席地而坐。粗粝的大地还残留着白日烈阳的余温。王山拍开酒坛的泥封，一股浓烈、醇厚、带着高原阳光气息的酒香瞬间逸散开来，霸道地压过了戈壁夜风的微凉。粗陶坛在三人粗糙有力的手掌间传递，辛辣滚烫的酒液滑入喉咙，如同吞下一团灼热的火，瞬间点燃了胸腔，也带下了几粒随夜风卷入的细小砂砾，在舌尖留下属于戈壁的独特印记。
王山仰头灌了一大口，被辣得嘶嘶吸气，抹了把嘴，突然抬手指向头顶那条横贯天穹、璀璨夺目的银河：“嘿！我说，等哪天咱们这帮老家伙都退了休，这身军装穿不动了，就约好了！一起去江南！找个小桥流水的镇子，天天喝茶听曲儿，再也不用啃这鬼地方的沙子，喝这刮嗓子的风！”他眼中闪烁着对远方温润水乡的向往，语气里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憧憬。
陈唐岳和赵萌生正举着酒坛，闻言动作都是一顿。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都映出了对方那心照不宣的笑意，随即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那笑声爽朗、浑厚，在空旷的戈壁上远远传开，带着一种了然和几分无奈的宠溺。江南的烟雨朦胧固然令人向往，但他们比谁都清楚，脚下这片荒凉、粗粝、浸透了他们青春、汗水、乃至战友热血的土地，早己成为生命中最深沉、最无法割舍的烙印。它磨砺了他们的筋骨，塑造了他们的灵魂，也承载了他们最浓烈的情感与责任。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故乡。
就在这时，远方界碑的方向，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清晰而短促的口令声，穿透寂静的夜风，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
“立正——！”
几乎是条件反射，席地而坐的三人，脊背瞬间挺得笔首，如同听到号令的标枪，目光锐利如电，下意识地循声望向那口令传来的方向。那份刻入骨髓的军人警觉，在酒意微醺的松弛下，依旧如同绷紧的弓弦。待到确认那只是寻常的哨兵换岗口令，紧绷的神经才缓缓松弛下来。
陈唐岳、赵萌生、王山，三人相视，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一种深植于血脉的守护本能。没有言语，他们只是再次举起手中沉甸甸的酒坛，粗粝的陶壁在清冷的星光下轻轻相碰，发出一声低沉而悦耳的脆响。
“叮——”
这声音，与远处隐约传来的口令余音，奇异地交织在戈壁的夜空中。
此刻的松弛、谈笑、烈酒入喉的灼热，以及这头顶无垠的璀璨星河，他们所拥有和享受的这一切短暂安宁，不正是他们年复一年，枕戈待旦，用钢铁意志和血肉之躯，誓死守护的意义所在吗？为了这永恒的安宁，脚下的戈壁，便是他们永恒的哨位。
